符瑶低着头,背脊却挺得笔直。
她耳力极佳,目力也不俗。此时此刻,她终于从这些梁臣的眼中,看到了恐惧。
而此次随她出使的汉臣使者,方才作为使臣代表、觐见献礼的老臣孙衡,却朝她投来了严厉的责备目光。
身为质子,本就该谦卑恭顺、谨言慎行。自己此举,反倒是给梁人立下了一个马威……符瑶理解他的意思,可她素来非擅于隐忍之辈,一个不慎,便没忍住……
眼下,阿兄与父亲尚在豫州为大梁征战。这剑舞,乃是梁帝亲口所点,这开了刃的利剑,也是他们自己戒心太松,亲手奉上的。于情于理,想来也不能因此治她的罪罢?
短暂地沉默了三息功夫之后,她听得御座之上的梁帝抚掌笑道:
“好,好!朕早已听闻昭华公主武艺不弱于魏国最英勇之战士,此言非虚,此言非虚啊!”
梁帝既已发话,且话中似无指责之意,其余梁臣便也纷纷附和,一人一句,开始夸赞起符瑶的剑舞是如何举世无双。
符瑶心中得意,面上却也不敢显露太多,再度躬身行礼之后,方才安然落座。至此,梁帝宣布,大宴正式开始。
殿门大开,婢女、内侍们如鱼贯而入,将四海珍馐一一呈至每位宾客的食案之上。
“公主殿下!您此番可真是‘大出风头’了!”
孙衡瞪着符瑶,气得白胡子一抖一抖。符瑶自知理亏,只得好言安抚了这位老臣一番,不过很快她的注意力便被食案上的菜肴吸引了去。
金银夹花平截[1]、玉露团[2]、白龙臛[3]……符瑶听着身旁的婢女为她一道道介绍,尽是些她闻所未闻的菜式,瞧着那一道道陈设精美、色泽鲜亮、鲜香满溢的美食,一下便将其余事忘到了脑后。
她用箸夹起一片薄如蝉翼、对着烛火几近透明的鱼脍,蘸上那似是由葱、姜、蒜、花椒等调制而成的酱料,送入口中。鱼肉入口即化,鲜香满溢,却无半分腥气。她从未这般吃过鱼,惊喜道:“好吃!这是何鱼?怎还有一股果香?”
“既是宫宴,大约是鲈鱼。至于果香,应是酱料之中添了些许橘皮……慢些!注意仪态!”孙衡见她一口接一口,不住地将餐食送入口中,心道坏了,这大殿之上,多少双眼睛正盯着呢!
“无妨,”符瑶一边嚼着一口七返膏[4],一边含糊不清地对孙衡说:“横竖他们也不过将我视作一个无礼的蛮女,便该是这般没见过世面的模样方才合宜,若是显得太过城府深沉,反倒不好呢。”
“……依老臣看,您就是饿了。”
可不就是饿了。为免登殿之时遇到什么突发情状,她自午后起便连水都未多喝几口。
风卷残云般地用完了几盘菜肴,符瑶吃了半饱,这才发觉殿中央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半人多高、四四方方的匣子。那匣子前后,各延伸出两根长长的木杆,瞧来有几分像是一顶轿子。
匣子之上,则立着近百个彩绘的小人,五颜六色,甚是好看。再仔细瞧去,小人皆被塑造成了歌女、乐伎的形象,连手中所持的乐器,亦是捏得十分精致,宛如一幅蓬莱仙境的图景。她用手肘碰了碰孙衡,问道:“那是什么?”
“应当是‘素蒸音声部’。”
“蒸?这也是一道菜么?”
“是,也不是,”孙衡捋了捋自己的白胡子,抬眼道,“别想了,此物不好吃,也没人会吃。不过是用面皮,裹上各色蔬果之馅,捏塑而成,其形远重于味。”
王衡所言不差,那匣子便摆在大殿中央,却无一人上前动箸。符瑶有些纳闷:“那……就这样糟蹋了?”
“待到宴毕,或许会赏给宫中仆役们罢。您不必为此忧心,毕竟除了您之外能将自己食案中的食物全吃下的,这殿里也寻不出几个。”
“……”
她看看孙衡身前的食案,其上果然还余着三分之一的吃食。也不知这老头,究竟是在损她,还是夸她……
习武之人,胃口大些,岂非寻常之事?不过,倘若当真要依她的饭量为所有人备菜,那自然大部分人都会剩不少。
自平城一路行至长安,他们途径半个大梁国境。符瑶起初还觉得,有些地方流民四窜,景况尚不如他们魏国。但到了长安方才知晓,所谓天子脚下、繁华帝都,所言非虚。便是魏国的新年国宴之上,也不见得有这般奢华的安排。
她从琉璃果盘之中,拈起一颗樱桃,送入口中。樱桃已经熟透,汁水丰盈,甜美如蜜,果真不负盛名。
只不过……甜得过了头,反倒显得有些无趣,还是那带着几分青涩的滋味,更为有趣。
宴席行至中场,舞伎们于殿中翩然跳起宫廷乐舞。宽袖扬起,像是层叠的云霞。
梁臣之间则互相劝酒,玩起了酒令。可惜符瑶不通吟诗作对,亦无人前来邀她,便只能独自饮酒观赏。索性这大梁的酒水并不烈,味道却更为馥郁,倒也自得其乐。
她看得久了,便发觉这梁朝的大臣,似乎分作了两派:
一派,是以那尚书左仆射王淞为中心的一大群人,此刻正言笑晏晏、乐呵呵地行着酒令。另外更少的一小撮人,则眉头不甚舒展,亦是聚在一处,低声交谈。
再仔细观察,她还发觉,虽则众人皆是依照品秩穿着紫、绯、绿、青等各色官服,但前一派人的腰间总还悬着品相上佳的玉佩,其幞头、官靴的材质,瞧来亦更为轻便挺括。
符瑶又拍了拍孙衡:“方才您说到何处了?好像是……什么石头上刻经文?”
“不是经文,是儒家七经!”
孙衡自然也留意到了宴上的情形,便压低了声音,小声与符瑶分说道:
“先前与您提过了,这位大梁皇帝,眼下正与世家大族们暗中较劲呢!大梁自太祖皇帝始,便将选官之法,自传统的察举改为了科举。然这天底下的寻常百姓,能求得老天垂怜,三年不遭荒年,便已是大幸,又哪有那许多余钱,去供养一个读书人呢?况且,这州县的应试名额,仍需自当地长官处求取,便是得了名额,还免不了要提前周游四方、干谒考官,寒门子弟又哪来这些金钱门路?”
符瑶不解:“可世家大族之子,自幼耳濡目染,较之寻常寒门要更有为官的经验手段。又非是拥兵自重的军阀,这大梁皇帝,又为何要与他们过不去?”孙衡曾为太子太傅,教导过慕容景。此番慕容盛命其随符瑶出使,她自然是不吝发问。
“因为梁帝既缺钱,也缺听话之人。”
孙衡继续道:“在老臣看来,先皇无子,梁帝自幼自区区一平昌侯,被接入宫中即位,至如今能坐稳这帝位,可见其并非甘于受人摆布之人。只是,这些世家出身的士大夫,于地方上有盘根错节之根基,或为师生,或为同乡,或为姻亲,总之,皆是忠于家族,而非忠于皇帝,如此,便令梁帝无人可用。且各地豪强,隐瞒人口、逃避赋税之事,屡禁不绝。税赋收不上来,国库空虚,又如何能建起强盛的兵马抵御外敌?”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得自世家手中夺权,”符瑶望了一眼王淞所在的方向,“可依我看,如今的情形似乎……并无甚成效啊?”
“正是,梁帝命工匠,将儒家七经《鲁诗》、《尚书》、《周易》、《春秋》、《公羊传》、《仪礼》、《论语》,尽数刻于石碑之上,立于太学门外,称之为‘太学石经[5]’,便是欲统一经义,自世家手中,夺回对儒家经典的解释之权,令天下学子皆可抄录,本是好事,只是……”
“只是?”
“只是,官办的国子监、太学、四门学[6],只招收高官子弟。而民间私办的无数精舍、书院,仍是由地方大族出资兴建。此举非但未能削弱世家之影响,反倒令天下学子尽皆成了那些大族的门生。”
“世事难料,事与愿违啊……”符瑶饮了一口酒,望着那晶莹的酒液之上,倒映出的大殿拱顶的华美藻井,便如那水中之月一般,虚幻缥缈。
“这般事情,还还不少呢,”孙衡也为自己斟了一杯新酒,一饮而尽,“十载之前,梁帝便曾设下‘三互法[8]’,明令新科官员,不得于自己家乡、以及有姻亲关系的州郡任职。结果,世家子弟尽择了些繁华安稳、事务清闲、人脉熟络的州郡,反倒令那些边境苦寒之地,成了无人问津之所。唯有那些最不受待见、毫无门路的官员,方才会被派往这些地方。”
“难怪……”
聪慧之人、世家子弟,皆不愿去那苦寒之地,因而当地的出任者无权无势,又不悉当地情形,自然难以管辖地方官吏,又怎能有效地治理百姓、镇压叛乱?
若说这位梁帝愚蠢,可符瑶一时之间,竟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
听完这些,她再望向御座之上的那片赭黄衣角,忽然觉得那高贵的颜色之下,包裹着的,或许不过是个将要溺水而亡的人。
见符瑶端着酒杯,起身朝殿外行去,孙衡立时酒醒了三分:“您要去哪?”
“殿内气闷,我出去吹吹风,不走远。”
符瑶走到殿门外,此刻月色正好,天上无云无星,唯有一轮圆月,静静地悬于空中。
一门之隔,殿内喧嚣热闹,烛火将一切皆映照成了暖金色,而殿外的宫城,却是一片寂静无人,唯有清冷的月光拂照,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地界。
不知怎地,这才是正式于长安露面的第一夜,她竟有些想念远在平城的亲人与朋友了。
今日恰是阿汐的生辰,她今年,刚满九岁。此刻她定正在宫中吵闹着,要所有人为她庆生罢。而阿兄与静文,定会为她备下最称心、最合意的礼物。
或许是因她沉入了回忆之中,竟未发觉身侧忽然多了个人。
“月…月色真美……”
李怀麟磕磕巴巴地开口,他望着符瑶,像是鼓足了十二分的勇气,方才说出这句搭话之言:“……符姑娘?”
符瑶颇为意外,没想到李怀麟竟会主动来寻她说话。没想到第一个来寻她攀谈的大梁权贵,竟然会是这位皇太子,“太子殿下?您找我有何事?”
“我……”
李怀麟似乎有些犹豫,不知是否是饮了酒的缘故,符瑶总觉得,他脸上,泛着一层薄薄的红晕。
“我有一个问题!”他蹙着眉头说,“你,是不是早就知晓我的身份……”
“是啊。怎么?”符瑶歪了歪头,坦然承认了。她本可以含糊过去,可不知为何,此刻她就是想继续逗弄他一番。
“那,那你还……!”大约是想起了某个场景,李怀麟的脸“腾”的一下,便涨得通红,瞧来像个熟透的果子。
见他这般模样,符瑶瞬间便明白过来,对他笑道:“太子殿下莫非是要讨回被轻薄的份?欲对我以牙还牙不成?我并不介意哟。”
“你……!你……”
她看着李怀麟轻咬着下唇,半天也未能将下一句话说出来,心道自己是否欺负得有些过了?恐怕这位太子殿下,偌大的东宫之中,连个侍寝的宫女都未曾有过,所以被亲了一下,便羞涩至此……
她还以为,到了大梁太子这等地位,宫中定是莺莺燕燕绝不会少呢。
“对不住了太子殿下,我等蛮族之人,不甚通晓你们大梁的礼数,我们徒河人见到可爱漂亮之人,素来都是这般打招呼的。”
“真的?”
“真的。”
自然是假的了。符瑶绷着一张脸,极力不让自己的笑意,泄露出来。
月色之下,空气安静了片刻。
李怀麟忽然低着头道:“那……那便是我错怪你了,对不起……”
“……”
符瑶未料到他竟纯良至此,反倒让她生出了几分良心不安。她将双手交叠,枕在脑后,靠着廊柱随口道:“区区小事,是我失礼在先,殿下莫要在意了。”
她逗弄李怀麟,不过是一时兴起,但他反应太大,她却忽然觉得自己玩得有些过了。
没想到,此人竟会主动寻来与她追究此事,又傻,又真诚,弄得她心中有些异样,不愿再继续了。
见他还杵在自己身侧,符瑶瞥了他一眼,道:“殿下可还有其他事?”
“……有,有的,”李怀麟忽然抬起头来。
他的眸色,本就较常人要浅淡一些,此刻映着月光,愈发显得清透。陡然与他对上视线的符瑶,不由得微微一怔。
李怀麟看着她问道:“你……你为何要骗我说你姓符,要隐瞒自己的身份……”
怎还在追究此事?符瑶只觉得他当真是有些执拗……总不至于是绞尽了脑汁,只想与自己多说上几句话罢?
可他是大梁的太子,又非平城那些一见她便满眼崇拜的少年郎,“我没骗你。我父姓虽确为慕容,但我母亲是氐族人,姓符,多年前就已过世了。”
“啊……原来如此,是你的母亲……那,那我应当如何称呼你?”
“都行,随你。”符瑶伸了个懒腰,长舒一口气,“若是太子殿下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二人于殿门之外闲谈,全然未意识到,殿内已有许多人,在背后瞧见了这一幕。
皇后戴文珺的指尖,轻轻划过身下的玉座。她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个模糊的念头。
肆意张扬的瑶瑶、纯情无茶的麟麟、自闭冷漠的澜澜,这就是七年前的世界线嚯嚯嚯……
月色真美什么的,麟麟你怎么上来就表白(
[1]金银夹花平截。蟹肉蒸卷。
[2]玉露团。烤制的甜点,用豆粉烤干,配龙脑、薄荷等香料蒸入味、凝结成霜粉,再拌糖蜜酥酪压进雕刻木模子里印花。
[3]白龙臛。鳜鱼做的肉羹。
[4]七返膏。圆形花朵状的蒸糕,其实就是花卷。
[5]太学石经。又称熹平石经、一字石经,是东汉灵帝熹平四年(175年)至光和六年(183年)刊刻的官方儒家经本。
[6]国子监、太学、四门学。国子主要招收三品以上官员及国公的子孙,太学招收五品以上及郡县公的子孙,四门招收七品以上及侯伯子男的子孙。
[8]三互法。东汉桓帝时期制定的官员任职回避制度,旨在防止地方官员结党营私。 该法规定州刺史不得任用本州人,郡县长官需回避本籍及姻亲原籍;若甲州人在乙州任刺史,乙州人不得在甲州担任同等职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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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 4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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