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风凉，屋顶的雨水还未排尽，蓄积着，顺着瓦片缓缓淌下，摇击着檐角长长垂挂的风铃。
扶灵坐在透光的直棂窗边，手在面前的白麻纸上揉搓着，将纸叠成扇面的形状，表情专注。
她在做一把折扇。
本朝向来以扇传情，青年男女表达爱意，往往会送对方一把亲手制成的折扇，这把扇子是她要送给陈家郎君的。
陈家不是世家，但在长安有些势力，陈父近来在她父皇面前很是得脸，可以算半个宠臣，如果他开口要一道赐婚的旨意，应该是不难的。
扶灵心里琢磨着事，手上的动作就慢了下来，穿了半天，也没把扇骨穿上。
幽草从门外进来，看见了，就接过来帮她穿好，笑吟吟地把成品交到她的手上，轻声道：“这扇子真好看，是公主准备送给裴家郎君的吗？”
少女声音清甜，笑起来，嘴角有一对浅浅的梨窝，一派的天真烂漫。
落荷迟一步进来，没有来得及阻止，只能尴尬的站在原地。
说起来，那位裴家郎君，其实也算得上青年才俊，他父亲又是现在的镇国公，手上的权柄，几乎无人可以撼动，就连现在的皇室，也要看他的脸色，这样的家世，自然是陈家所不能比的。
而且陈家郎君年轻风流，就是在宫里，也能听见他的一些传闻，光这一点，就让落荷有些不忿。
如果让她选，她自然还是希望公主能和裴家郎君在一块儿，可惜落花有情，流水无情，不管公主怎么做，姓裴的始终没有一点表示，就好像看不见似的。
这种无视的杀伤力，有时候比直接拒绝更大，这些落荷都看在眼里，后来只要不是必要，她都不会在扶灵面前提起裴敛，以免当事人伤心。
扶灵一向善于洞察他人的情绪，落荷是她的贴身侍女，从她记事起，就一直跟着她了，她了解她的性情，有时候不需要多说什么，一个眼神，她就能知道她心里的想法。
无非是在担心她罢了。
不过她才没有那么脆弱。
扶灵展开手中的扇子，声音平静：“这扇子是送给陈家郎君的。”
这话一出，身旁的少女果然愣住，张着口，半天不知道如何回话。
清竹从外面进来，看见了，讽刺道：“当初是你自己选择离开的，既然走了，还回来做什么，回来说这些话刺激公主吗？”
幽草一张小脸煞白，想要声辩，却被清竹无情打断：“怎么，说两句就要哭了，我可没功夫在这儿看你表演，我林清竹虽然不是什么高门贵女，也没念过几天书，但至少不会为了别人给的一点小利，就背恩弃主。”
扶灵的脸色在听完这番话后变得有些难看，但多年宫廷教育形成的涵养，又让她无法太直接地表达自己的情绪。
等她想好措辞，幽草已经跑远了。
屋里只剩下她和落荷，还有一个一脸凶相，明显余怒未消的林清竹。
扶灵突然就没有话说了。
她的视线移到清竹刚刚抱回来的那堆布料上，不禁有些疑惑：“这不是越州产的缭绫吗，尚服局怎么肯给我？”
自从四年前，她触怒了她的父皇，她的父皇就停了她的所有分例，就连她宫里的侍女也被全部遣散，就差把她废为庶人，向所有人宣布，自己没有这个女儿。
这四年间，除了有个地方住，她所有的衣食都成问题，这次让清竹去尚服局取布料，也是打通关系后的结果，她实在想不通，尚服局的人，怎么会把好布料给她？
“是二公主给你的。”
“扶玉？”
“何止呢，还有这个。”清竹从随身的囊袋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匣子，将匣子捧到扶灵的面前，随即打开了匣子。
匣子打开后，屋里的三人都沉默了。
落荷皱着眉问：“这是南诏的蛊虫？”
清竹：“是蛊王哦。”
“南诏进贡的蛊王不是都在陛下的私库里，而且，而且我听御前的女官说过，这蛊王是陛下用来炼丹的……”
历朝历代的昏君，不管是沉迷女色荒废朝政的，还是行为残暴滥杀无辜的，最后往往都会走到宠信方士这条路上，开始追求虚无缥缈的长生不老，她父皇也不例外。
最近更是听了几个南方道士的话，改良了炼丹的方子，抛弃了传统的朱砂硫黄，以蛊入丹。
南诏盛行蛊术，五花八门的蛊虫众多，又早早归顺了中原，听到了消息，便投其所好，将现有的几只蛊王都进献了。
这些事，扶灵是知晓的。
只不过扶灵不明白，这蛊王是怎么落到扶玉手里的，扶玉又为什么要把这蛊王给她？她们不是一向不合的吗？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清竹从腰间取出一把小刀，快速地在扶灵手上划出一道口子，把蛊虫送了进去。
落荷觉得不妥，但清竹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等她反应过来，那只通体雪白的小虫子，已经通过伤口，钻到扶灵的身体里去了，急得她在原地干瞪眼，半天才吐出一句：“清竹你？！”
后面的一串诘问都被清竹拦了回去：“公主幼年时中过毒，后面便患上了心疾，御医不是说过，这是余毒未清导致的，只有南绍的蛊王可以根治，不然公主根本活不过二十五，我这也是为了公主好。”
落荷急得跺脚：“你能确定这是南诏的蛊王，你这样会害了公主的。”
“二公主说是，应该就是了，她总不会这么蠢，弄个假的害自己的姐姐，平白给人留下话柄。”
落荷彻底无话可说了。
扶灵是认同清竹的看法的，对于她的这个妹妹，她还是有几分了解，并不觉得她会做出害人性命的事，这样无事献殷勤，替她寻药，多半是有用的上她的地方。
至于到底是什么事，倒不用她费心探究，对方这样主动，迟早会找上门来，她只需要以逸待劳就好。
扶灵不想再为这件事情费神，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自从用了这蛊虫，她的身体就轻快不少，连呼吸也顺畅了，她原本计划着自己只能活到二十五岁，出宫后，先去洛阳祭拜太傅，再下江南，去她母亲曾经生活过地方看看，最后找个小村庄，粗茶淡饭了此残生，现在看来，她能做的事情似乎更多了。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
扶灵站在门口吹了会风，就拿着扇子，要去建福门找正在当值的监门卫大将军常宁，她与常宁交好，时常让常宁帮她做些传递消息的事，今天这把扇子，也要通过常宁，交到陈素的手上。
她与陈素这样暗中传情不是一天两天，陈素是个风流多情的性子，见她这样主动，已经有些晕头转向，只需要再添一把火，让他在他父亲面前提起他们的事，再去他父皇面前求个恩典，这事也就成了。
寻常人家的女儿，到了十六七岁也该成亲了，她今年已经年满十九，但是因为四年前的事，她的父皇再也没有提起过她这个女儿，更别说考虑她的婚事，她要是什么也不做，恐怕这辈子就要永远埋葬在这座冰冷的皇城里了，她都没有机会好好看看外面的世界。
迈出殿门的那刻，扶灵忍不住回头看了屋里的落荷一眼，落荷很小的时候就进了宫，她的父母都在宫外，她也很想和自己的父母团聚，只是进宫容易出宫难，很多事情说到底，并不是她们自己能决定的。
扶灵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和清竹一起走出殿门。
她今天的心情很是不错，走起路来，没有以往的端庄持重，反而带上了一点少女特有的轻盈。
清竹注意到这点，本来有些焦躁的心情似乎也放松了。
她们在宫道上走了一会儿，就快要走到建福门的时候才发现不对，常宁这个人最讲规矩，当值的时候，总是身穿公服，披甲胄，但现在宫门口的那位，却只穿了一身玄色常服，根本看不出来品阶。
“这不是常将军吧？”
“不太像。”
“常将军的身形似乎要壮硕些，前面那位将军看上去有些清瘦，年纪也对不上。”
“要不走近点看看？”
扶灵硬着头皮往前走了几步，宫门口的那位，似乎注意到她的存在，转过身，向她们的方向望了过来。
他不望还好，这一望，扶灵简直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不让他看见自己，但是裴敛还是走了过来。
“原来是裴将军啊。”扶灵只好和他见礼，客客气气地打招呼，把自己的那点情绪藏起来。
他旁边的校尉看到了扶灵，知道扶灵是来找常宁的，冲她歉然一笑：“公主，真是不巧，常将军今天家中有事，告了假，没来当值，裴将军刚好没事，就替他顶了这个缺，公主要是有什么话，或者有什么东西要带给常将军，可以由属下代为转交。”
这话说完，扶灵已经感觉头皮发涨了。
面前这位可是她曾经的追求对象，当初上头的时候，她不知道做出过多少大胆的事情，说出过多少大胆的话，就连传情的画扇，她也送出去过一把，可是对方根本就没有一点回应，似乎连一句拒绝，都不想在她身上浪费，现在又被他撞见她勾搭其他男人的样子。
说不清是委屈还是羞愧，她的身上已经开始发汗，脸颊也有些泛红，初春的凉风一吹，几乎站立不稳，原本有些清冷的气质，也被这场风吹乱了，好在一旁的裴敛扶住了她，并把自己的披袍拿了过来，替她披上。
扶灵更觉得无地自容了。
两人就这么站着，僵持着。
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道：“公主身体不适，不宜吹风，要是没有什么事，不如早点回去，以免感染风寒。”
这是以为她没事找事了。
扶灵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手心的那把扇子，被她紧紧攥着，就是没有勇气拿出来，清竹看不下去，一把夺下扇子，把那扇子丢到了一旁的监门校尉手上：“劳烦转告常将军，这把扇子是公主送给陈家郎君的，请他代为转交，越快越好。”
背景主要仿唐，国家是架空的，设定方面是宋国，然后陈国，并不是五代十国的宋国和陈国，请勿代入历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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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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