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夏日太过闷热,林琋处理政务处理得有些头昏脑胀。
丞相开府治事,这些年来林琋是眼睁睁地看着沈溪知手底下的臣子班底越来越壮大的,还隐隐有盖过另外几家的趋势。
政权是沈溪知一直就有的权势,后来还兼有兵权,即便势力不在长安,但也足够了。毕竟沈溪知有苦心经营了数年,他有的而旁人没有的——民心。
林琋把折子往桌上一扔,顺手从冰鉴里捡了个白梨啃了一口,他倚在黄花梨的椅子上抱怨道:“你看我日日为你劳心劳力,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升官?”
沈溪知反问:“御史大夫还不够吗?”
白梨入口生津,林琋有点惦记上沈溪知家中的几株梨树了:“又不是以前位列三公的御史大夫,很够吗?”
沈溪知不以为然:“但你隶属御史台,负责监察百官,也包括我这个丞相。
而且等我退位了,你就是丞相了,不够吗?”
“那我敢弹劾你?”林琋对于顶替沈溪知的位置倒是没什么想法,“那弹劾你的折子第二日不还是转到你的手上。”
其实将政事交给林琋来做也不错,沈溪知剥了颗荔枝放入口中:“但我可以自省。”
“自省?”林琋差点被口中的梨肉呛到,半晌说不出话来,“不过我很好奇,你为何不住相府还住在沈家旧宅中。
这样直接在相府同百官议事或处理政务,省得每日来去的麻烦?”
这么些年来还以为林琋知道,原来不知道?沈溪知无奈解释:“相府是相府,沈府是沈府,人来人往的我不喜欢。”
以沈溪知对家人的珍视程度,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沈溪知在京中有许多宅子,但只有那处宅邸才算是他的家。
思及此处,林琋好奇心更甚:“所以你就打算这么放过孙言诚了?”
“沈家人是受害者。”沈溪知言语微顿,沉吟良久后又道,“他儿子死了。”
沈溪知的言下之意是世人是偏向沈家的,而孙言诚迟早会“谋逆”。
世人为了权势,惯会残害无辜。沈溪知唇角弯起一丝弧度:“敢伤害我的弟弟,又怎么能这么算了。”
好一位为国为民、清风明月的沈大人,这三尺素雪的衣袍之下有多少算计也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其实林琋对此也颇为苦恼,如今多方势力制衡,要轻易破局还真不容易,沈溪知不能用计直接杀了周谦或是白执中的任何一人,否则小皇帝便会有理由直接处置沈家。
小皇帝即便不能亲政也不愿亲自动手,他想要这样狗咬狗的局面,一旦一方失势,这平衡便会被打破,继而真正威胁到皇权……
也是此时,沈溪渔抱着他炖的药汤来了:“哥哥这几日都没有好好吃饭,我特意炖了汤带过来,哥哥先来尝尝再忙公务。”
沈溪知眼疾手快地放下了他从冰鉴里取出的白梨,然后装模作样地拿起公文开始批阅,余光看向林琋,指望着林琋能帮自己一把。
这世上只有弟弟怕哥哥,哪有哥哥怕弟弟的。林琋扶额,又讪笑着同沈溪渔说道:“岁岁啊,你看今天的公务都是我处理的,我也饿了,要不岁岁把汤给我尝尝?”
沈溪渔的眼底潋滟着水光:“可是……”
这“可是”两个字一出来,林琋就举手投降了,用这样一副妖异的长相说这样委屈巴巴的话,反正林琋是招架不住:“岁岁,我不喝汤了,你还是给沈丞相喝吧。”
沈溪知同样站立起身,行至沈溪渔的面前蹲下,抚摸上对方的脸颊:“这样热的天,阿渔不在家中养伤,怎么跑出来了?
还辛苦炖了汤,你要我怎么说你才好?”
“分明是哥哥的身子更娇弱吧?还这般辛苦的日夜操劳。”沈溪渔乖巧地用脸颊蹭着对方的掌心,“这样热的天,哥哥容易中了暑气。我炖了苦瓜排骨汤给哥哥吃,哥哥尝尝?”
娇弱又是什么形容词?只是沈溪渔的眼中满含期待,沈溪知又怎么忍心拒绝,他接过还温热着的瓦罐:“好,那哥哥尝一些。”
沈溪知起身,他将瓦罐搁在桌上,推着沈溪渔到了自己身侧的位置,又取了冰鉴来:“外头太热,既然来了,就在此处休息吧。
这里有些水果,若有什么想吃的糕点零嘴就叫底下人去买。”
沈溪渔坐在沈溪知身侧的位置,偏着脑袋期待地看着沈溪渔:“好哦,那我等哥哥处理完公务我们一起回家。”
“好。”沈溪知应声,顺手揉了揉沈溪渔的头发,“我们家岁岁最乖了。”
林琋扶额,决定投身无边无际的公文里去,总好比见这场景令人牙酸绝倒。
苦瓜排骨汤微苦回甘,又兼有骨汤的鲜美,沈溪渔的厨艺总是一绝,连宫中的御厨都比不上。只是这些养生汤,沈溪知委实喝得头疼。
沈溪知盛了一小碗一饮而尽,瓦罐中还剩下一大半,今日喝汤的任务也算是勉强完成了。
反过来想,其实能喝到岁岁炖的汤倒也不错,证明岁岁平安。
用过汤以后,沈溪知就继续处理公务了,偶尔余光瞥见沈溪渔,见他不知从哪里找了本书来看,用剥过葡萄的手翻页,书页便沾了黏腻的水渍。
这样的坏习惯说过多少次了都改不了,不过就这样不吵不闹的安静的坐着,当真是可爱。
三个人在屋内忙碌着各自的事情,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直至日暮西沉,这些日子累积的公务总算处置了大半,沈溪知刚搁下笔,一盏温度适宜的茶水便推到了面前。
迎面而来的是沈溪渔欢喜的面庞,他双手托着脸颊乖巧道:“哥哥喝水。”
沈溪知无奈,果真如林琋所言,弟弟像哥哥,将自己照顾得很好,他接过茶水浅饮了一口:“哥哥忙完了,我们回家?或许趁天色尚早,我们可以顺便逛逛,小渔也许久未做过新衣裳了。
这身还是去岁端午阿姊为你做的吧?”
“哥哥等等。”沈溪渔拉住了沈溪知的衣袖,他从怀中取出几张折皱的宣纸来递到沈溪知的面前。
四目相对,沈溪渔补充了句:“这些是叶裳姐姐让我交给哥哥的沈煜贪墨的证据。”
听及此言,林琋抬眸看向沈溪知,眼底满是惊异:“你要处置沈家人?沈煜可是你叔父。”
是啊,他不仅是自己的叔父,还是沈暮晚的亲爹。
可是他早已投靠了白执,坐上了户部侍郎的位置,六部之中没有比户部更好捞油水的了。
这些年,他捞的又何止是真金白银,是民脂民膏,是国家的命脉。
他借着自己的名头胡作非为,坑害百姓忠良。
若社稷是梁木,那他便是蛀虫。
“大哥,溪知还小,正是贪玩的年纪,闯了祸好好说便是,打孩子做什么?”
“溪知,你看叔父给你带了什么来?‘金甲将军’!”
“我们家溪知那么厉害,将来定然是要当大官的。”
……
曾经,沈煜也待自己很好,或许是因为娘爹的关系,装模作样一番也有利可图。
但他待他的那些个儿子是极好的,为其呕心沥血、筹谋前程。其实无论是忠是奸、是恶是毒,或许在自己珍视之人面前,也会是个“好人”。
人性总是复杂,哪有那么多纯粹的善与恶。
沈溪知反问林琋:“你知道沈家有多少人为官、多少人拜爵吗?”
林琋有些不确定道:“十几人?”
“十几人?”沈溪知嗤笑道,“下至县令上至丞相,沈氏宗族中为官拜爵者近百人。”
林琋不忍咋舌,惊叹道:“近百人?再加之沈家数百年来积累的财富人脉,那岂不是……”
“是,不然你以为先帝为什么选我?”沈溪知打断了林琋的言语,“其实大半沈氏宗亲旁支我都未曾见过,而且沈溪知的沈不是沈煜的沈。”
沈溪知的为人至情至性,若非不得已,他定然是不愿这么选的。林琋不由得问了句:“你舍得吗?”
“沈家树大根深,早已为陛下所忌惮。
而沈家早已不是那个同气连枝的沈家,也该清理门户了。
是沈煜自己蠢,与其成为旁人的棋子陷害亲族,不如断尾求生。”沈溪知起身将纸张交给了林琋。
他没告诉林琋的是在牺牲沈煜这件事上本就是沈家主系的决定,沈家是一个数百年的大家族,而这样的一棵大树是容不得蛀虫的,在关乎家族的利益的决定上总是冰冷,亦如从前,也是现在。
这样的决定不能用对错来评判,只能说很理智。
沈溪知虽然脱离了那个沈家,但也不希望沈家就此落败。因此那些人希望自己帮忙,那帮上一把也没什么:“这件事你去办,我和阿渔就先回去了。”
林琋接过宣纸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见伺候兄弟俩的下人入内推着兄弟俩出去了。
三伏天的黄昏红霞似火,林琋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竟硬生生地瞧出了“般配”二字来。林琋连忙将这样荒唐的念头从自己的脑海中挥散了出去,又不由得想到这轮椅坐起来当真这般舒坦吗?不用自己的走路大抵是舒坦的,赶明儿自己也弄来坐坐……
日落西南第几峰,断霞千里抹残红。
夏日的黄昏满是暑气的炎热,但晚霞也的确是难得的盛景,层云被夕阳浸染,比深秋的枫叶林的色彩还要浓烈。
沈溪渔到了街市上便再也坐不住了,离开了轮椅恢复了那活泼的性子又跑又跳的。
而沈溪知却有些惫懒,他跟在后面由着小孩胡闹,言语无奈又满含笑意地说着:“身上的伤才好些,当真是忘了疼。
慢些跑,不准再跳了。”
黄昏的光芒给人间笼上了一层暖色。炊烟袅袅,市井喧闹。街市上人群往来各有各的归处。
这般繁华安宁的盛世景象,宛若一副色彩浓烈的帛画,而画卷上最吸引人的景致便是那鸳鸯眼的红发少年。
身上佩戴了那样多的首饰却并不会令人觉得喧宾夺主,随着他的动作摇曳着,隐约可以听得见清脆的声响。
晚霞给少年昳丽的容貌平添了几分妖异,笑起来的时候露出的虎牙和酒窝却又令人觉得有些纯粹的可爱,矛盾却又并不违和。
沈溪渔买了份冰酪解暑,许是觉着沈溪知用不了冰的又怕他嘴馋,便又买了份茯苓糕给他。
沈溪知拿着手中的油纸包满含无奈:“我用不得你就用得了?你别忘了你现在的伤还未痊愈呢。
这样热的天阿渔要我吃这样噎人的糕点是何居心?”
沈溪渔还顺手变出来杯甘草汤递到沈溪知的手中,骄傲的神情好似邀功:“茯苓糕具有宁心安神之效,很适合哥哥。
再添杯甘草汤,这样就不会觉得噎人啦。”
少年并未到束冠的年岁,那及腰的卷发随意地扎着,缀以简单的银饰,一弯腰青丝便垂落了下来,沈溪知有动手将它编成辫子的冲动:“今日我们在外头用饭吧。”
沈溪渔应声:“好啊。”
他们在街市上闲逛,买了许多的衣裳首饰。直至晚霞尽褪、月明星疏。人间被清辉弥漫,而长安被灯火笼罩。
他们这才选定了一家酒楼入座,沈溪渔耐心地同店小二点菜:“清蒸鲈鱼;糖蒸酥酪:糖要少一些,用枸杞、核桃仁、葡萄干都可以,不要用杏仁;蟹粉狮子头不要蟹肉;鱼香肉丝不要辣不要酸……”
沈溪知终于忍不住夺过了菜单:“再来一壶普洱、一道酿豆腐、一道青菜炒蘑菇即可。”
沈溪知取出一粒碎银置于桌上:“麻烦了。”
店小二接过碎银应声称是。
等到店小二离开,沈溪知这才看向灯火下的少年:“平时在家中你们总是顾虑我的喜好忌口,难得在外面吃一次,多点些自己喜欢的。
还有就是什么叫做蟹粉狮子头不要蟹肉,鱼香肉丝不要辣不要酸。”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喜欢吃什么,沈溪知又是怎么知道的?心中涌上了一抹酸涩的情绪并不舒服,沈溪渔随即露出了他惯有的笑容,讪讪道:“知道啦,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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