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玉轩内,馥姑洗执着笔在素白的纸上勾勒着。
突然一份加急的密报送了过来。
哑叔将一只沾着泥点的竹管递给了她,她放下笔展开了密报。
“八百里加急!淮阳道、平江道连续几日下暴雨,山洪突然爆发,淮水、青河多处溃决。万顷泽国,片瓦无存,万千良亩尽数被毁,灾民百万,流离失所,地方粮仓空虚,赈济无力。民怨沸怨,匪患初兴,恐生大变,恳请朝廷速决!”
馥姑洗惊眸一笑,这是一份劫抄的官报。
淮阳、平江......
天灾不假,但此等惨烈,岂是天灾一力可为?
这天灾来得正是时候。
几乎是同时,哑叔再次递上了另一份密报。
“淮阳道河道总督潘士荣,太子妃叔族。去年领河道修缮银二百八十万两,账目作假,以次充好,所筑的堤坝形同虚设。平江道转运使魏岩,太子党。去年截留漕粮三十万石,倒卖牟利,十仓九空。二人贪墨所得,七成送入东宫。众人举荐太子督办赈灾。”
馥姑洗将密报收起,不禁冷哼一声。
果然,蛇鼠一窝。酿此大祸,还想让太子督办?
监守自盗之人,如何灭火?
八百里加急的官报一出,朝廷震动。
太子自请督办赈灾,火速离京南下。
然而,东宫的车驾还尚未抵达灾区,一道道告急求援、弹劾地方官员贪墨渎职的奏章,已如雪片般飞入京城。
静玉轩内,馥姑洗的面前正摊着厚厚一摞通过各种渠道汇集而来的账目抄本、漕粮转运记录与一些证人口供。
她在等,她在等一个能将这叠证据发挥到最大用处的人。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褚休出现在了门口,他的额间冒着汗水,显然刚从外面回来。也许他正是听闻了灾情,才一路狂奔于此。
“云先生。”褚休拱手行礼。
“嗯,淮阳、平江的惨状,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吧。”馥姑洗没有抬头,只是安静地看着书案上的证据。
“万顷泽国,此刻却与人间炼狱一般。”褚休点了点头。
馥姑洗抬眸迎上褚休地视线,不急不慢地说:“太子奉旨赈灾,岂不是监守自盗?你说,这灾他能平?这民怨他能息?”
褚休虽眼中不屑,但心中却是十分担忧:“不管如何,到头来受苦的,还是那些流离失所的灾民。”
“所以。”馥姑洗的声音严肃,面容认真,“需要有人,将这真相曝光于青天白日之下,需要有人给那万千流民一条活路。”
“先生需要我做什么?”褚休闻言,心中便已了然。面前这位云先生,绝不会无缘无故地与他谈论一些闲事。
馥姑洗轻轻敲了敲那叠证据,缓缓道:“五皇子刘鹜,素有贤王之誉,在清流中颇有声望,且对太子早有怨言,眼下他便是最适合南下赈灾的。”
褚休眉头紧锁:“五皇子?可我与他素无瓜葛,如何......”
“你有。”馥姑洗打断他,声音十分笃定,“五皇子幕僚之首,赵麓颉,此人重实务,惜人才。在你提出盐政革新之策时,他认为你有实干之才。”
褚休心头一紧,再次觉得眼前的这名女子,实在是手段高明。
“先生是想让要我向找赵麓颉献策?”褚休虽明白馥姑洗的意图,但心中还是疑虑万分,“献何策?又如何保证五皇子一定会采纳,并以此对抗太子?”
馥姑洗站起身,她走到书案另一侧拿起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册子递给他。
“第一策,定要快刀斩乱麻。”
“奏请陛下赋予五皇子行事之权,抵达灾区后,即刻捉拿潘士荣、魏岩等证据确凿的贪官。查抄家产后,所得钱粮尽数充作赈灾之用,震慑宵小,平息民愤,以此立威。”
“第二策,设立粥棚,确保灾民不死于饥荒。同时设立防疫,严防大疫。”她端起一杯茶抿了一下,接着又道,“第三策,在灾情轻缓后,即刻征召青壮灾民,以每日口粮为酬,重修水利。”
褚休看着册子上详尽的记述,以及对之后遇到的阻力都有了一个预估与对策。
这绝非临时起意,而是早已深思熟虑,就等着这场天灾来临。
“此策,先生早已备好?”储休抬头,心中翻江倒海。
“未雨绸缪罢了。”
馥姑洗的声音平淡,转而却又无比坚定地说:“眼下没有人能比你更合适了。”
“先生想让我何时去?”褚休点了点头问道。
“现在。”馥姑洗没有任何犹豫,“哑叔会带你前去,记住,此策是你心系灾民,苦思所得,与旁人无关。”
褚休起身后,深深地看了馥姑洗一眼,不再多言。他仔细将册子收好,转头对哑叔道:“有劳了。”
他跟随着哑叔消失在了静玉轩内。
褚休献策的过程十分顺利。
赵麓颉初闻褚休来意时本有些不耐烦。但当他看见那册子的内容后,他反复研读,拉着褚休就是飞奔。
“好!好一个快刀快刀斩烂麻!”五皇子将册子捧在手心,“此策,既有铁腕手段,又有仁心妙术活民安邦,实乃解此危局的不二之选啊!”
他看向褚休的眼神里充满了欣赏与急切,“此策,本王即刻修本并八百里加急上奏给父王,并请旨南下主持赈灾!”
五皇子奏本送入皇宫时,皇帝正在为了灾情失控,太子进展缓慢而龙颜大怒。
当他看到五子条理清晰,魄力十足的赈灾方略时,他当即准奏,命五皇子刘鹜即刻南下,接手赈灾事宜。
消息一出太子那边的人愤怒交加,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皇帝居然不计前嫌,准奏五皇子南下。这相当于直接打了太子一记响亮的耳光。
五皇子刘鹜带着被临时任命为“赈灾策议郎”的褚休,日夜兼程,赶赴灾区。
然而等待他们的并非是灾民的夹道欢迎,而是太子党的反击。
静玉轩内来自灾区的密报,再次被哑叔呈上。
“太子殿下虽表面移交事宜,却以‘恐生民变’为由,多次阻挠五殿下捉拿潘魏两人,两人的府邸内外已被太子的亲兵保护起来,外人不得进入。吏部尚书周付缙于朝中弹劾五殿下‘急功近利,擅权专杀’。”
馥姑洗的眉尖轻轻一皱,暗自思忖:太子党这是要拖啊,拖到灾情彻底失控,拖到五皇子束手无策,再将办事不力的帽子扣回去,这样他就相安无事了,真是打得一手好牌。
接下来就要看褚休是如何翻盘的了。
近几日灾区没了消息,静玉轩内却仍旧如同往常一般安静。
阳春三月,一份邦交消息传了过来。
大靖使馆遣派使节团前往商凌,将于月末抵京,朝觐陛下,续修两国盟好。
作为西境强邻的大靖,年年朝觐,表面维系着邦交礼仪,内里却暗流涌动。
很久之前的大靖并不这般年年遣派使团来往商凌,如今这般,全然是为了给一个人撑腰来的。
十六年前,大靖的和宁公主下嫁到了吏部尚书周付缙作为平妻。
大靖得知此事定然是不愿意的,可大靖王室只有一位公主,那便是和宁公主,赪玉。
她从小受尽宠爱,挥洒自如,大靖王也全然无法。
如今,却也被一堵高墙束缚住了。世人皆叹惋惜,实在不明白为何才貌双全的和宁公主宁愿嫁给一个吏部尚书。
时间过去半月,淮阳、平江的官报终于带着一丝曙光送到了商凌。
信中写了五皇子是如何捉拿潘魏二人,以及策议郎褚休是如何出谋划策的。
两人虽未全胜,但也足以使整个朝野震动了。
皇帝看着灾区现状的奏报,并未对五皇子私动刀兵之举加以苛责,反倒是对五皇子的临机应变之举,流露出些许欣慰。
除了五皇子,更让人注目的是“褚休”这个名字,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书院学子,竟能在如此危局中献策、破局立威,与皇子默契十足。
此事一出,各方势力都在盯着两人的一举一动。
三月十八,南城外的白马寺熙熙攘攘。
商凌城的名门贵胄、市井小民,无论所求为何,今日皆汇聚于此,祈求神佛庇佑。
馥姑洗的马车夹杂在络绎不绝的车流中,毫不起眼。
她缓缓掀开了车帘一角,目光扫过那些描金绘彩的朱轮华毂、前呼后拥的奴仆、以及那些从马车中探出的、或矜持或倨傲的面孔。
无一不是这京城权力场中的重要角色。
周家、邱家、丁家……甚至还有几辆打着五皇子府徽记的马车正缓缓驶入预留的侧门。
随后,馥姑洗便放下车帘,隔绝了外界。
不久后,马车在寺前停了下来。此处早已被各府奴役、车马占据了大半。
白马寺内香客众多,多是些华服锦衣的贵妇,她们低声谈笑着,将这庄严之地染上了几分俗世浮华。
年轻的世家公子们则是三五成群故作深沉,眼神却时不时飘向那些姿容出众的女眷。
馥姑洗在哑叔的虚扶下下了车。她的出现并未引起太多注意,只被当作某个不起眼小官的家眷或清寒门第的小姐。
正殿内,人满为患。
巨大的鎏金佛像端坐莲台,低眉垂目,悲悯地俯视着芸芸众生。
今日她换了一身素衣,于蒲团上深深跪拜着,她的每一次叩首,眼前都会闪过一张张染血的面容。
“愿我佛垂怜,让弟子洗清冤屈,为父亲正名。”
她心中默念着祷词,呼吸却十分沉重。
“愿我馥氏三百一十六口,九泉之下,得以瞑目。”
不知叩拜了多久,馥姑洗才缓缓直起身。
起身后,她并未立刻离开,而是习惯性地扫视周遭。
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侧殿通往后面禅院的一道回廊入口处。
那里立着两人,一对母子。
那位妇人容颜虽老,却也不难看出她年轻时的绝美容颜。
她微微佝偻着背,仿佛不胜这香火重压般。
而搀扶着她的少年,左右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面容俊秀却带着几分被酒色过早熏染的倦怠。此人正是周家那位玩世不恭的大公子,周雀生。
馥姑洗心中微动,每年今日,她都能在此“偶遇”这对母子。赪玉那挥之不去的郁结之气,愈发严重。
而周雀生这个沉溺于酒色的纨绔,在母亲身边却十分乖巧懂事。
他们这对母子,几乎每次出门都会遭受四面八方的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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