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离亭把谢文念拎到一处山洞之中，布置上隐蔽的阵法。
他对医术一无所知，自然也无法救对方，只塞了几颗止血的丹药。
但谢文念身上那些黑血似乎有自己的生命，随着心脏的鼓动而从伤口泵出。
柳离亭尝试用灵力护住对方的经脉，又给对方包扎着伤口，很不合时宜地想到一句话：人竟然能流这么多血还不死。
谢文念带着模糊的意识转醒。
山洞内的柴堆正在燃烧，赤红色的，噼里啪啦地隐约作响。
谢文念此时已经因为毒而视力受损，只能看到一片糊做一团的颜色和光晕。
他看到一个白衣的身影蹲在自己面前，拿手探他的额头：“醒了？”
柳离亭在危急之时也不如平日那样……像一个不染尘埃的仙君。
他说话时很随意，没有关心的情绪，哪怕面前是一个身受重伤的人。
谢文念却很开心，可惜笑声微弱，他一笑全身的伤都在疼，但他依旧在笑，他说，“那种小说里……山洞里不是加深感情就是有奇遇，会遇到隐士高人传递双修功法。”
这是他醒后的第一句话。
“这是……都烧出幻觉来了。”柳离亭为难道，他觉得现状并不美好。
谢文念看不清对方的脸，只听见柳离亭的声音，他听到衣物摩擦，听到柳离亭在他身边坐下。
他听到柳离亭问：“没有办法解毒吗？”
“…没有必要啊。”他的语气有些轻浮，好像这时候快要死掉的人不是他自己。
他想将自己微小的愿望实现，但眼前就是终局，他却改了念头。
他对柳离亭总是一退再退的。
他对其有毁灭欲，希望将那在正道门派中伪装的圣人君子皮囊彻底撕碎；也希望被其毁灭，成为那剑下亡魂之一，此后花飞花谢，溪水静流，世间再无谢文念这个人。
他拿自己的经脉做毒引，引毒归经，让对方欠下人情，只是为了追求一场他可以坦然接受的死亡。
可如今他真的要死了，又觉得这件事同样没有必要起来。
重伤之下，谢文念的声音难得显得正经。
他闭着眼，气息微弱，把那些话说得像梦中的呓语或是临死的遗言。
“仙尊，你并不是我所想的那样……”他想到第一次见到柳离亭时的那个明媚的春日午后，忍不住露出一个轻笑，却因脸色苍白显得这笑有些凄凉。
“我以为，你的本性是掠夺的、毁灭的……所以对意图自毁的人而言具有成瘾性，对于同样渴望碾碎他人的人而言则具有吸引力。”
“但你……不是摧毁一切的风暴……也不是送走落花的流水……只是怕寂寞，所以把喜欢的玩具都握在手心的孩子而已。”
他说得那么轻，那么缓，似乎是在说柳离亭违背了他的期待，但声音却那么柔和，那么依依不舍。
柳离亭抱着剑，他背靠岩石坐着，谢文念在他身边不远处。
他平日总是带笑，因此不笑时面容显得格外冷漠。他微微侧过头，目光静静落在缓慢地说着那些话的谢文念身上。
谢文念自己在心里埋藏许久的隐喻，那些初见的惊艳、因为找到相似点而倾注投射的感情、在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里的挣扎，柳离亭一概不知。
终究只是一厢情愿，寻找寄托和葬身之处。
面对这样的对方，他说不出自己的愿望。
杀了自己，或许会脏了对方的手。
那么将自己唯一的期望，就此舍弃也无妨。
若能在对方身边闭上双眼、永远沉眠，或许也是一个好的结局……谢文念几乎清晰地感到自己的身体在逐渐变冷。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他在过去许久许久之后，在自己濒死时，他才意识到，也许自己对回生轩是感到失望的。
回生轩曾经是他的整个世界，却和他的想法背道而驰。
但此刻，那些幼时的失望或纠结，对外界的不解和疏离感，想要争一口气的情绪，尽数消散。
人之将死，谢文念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柳离亭不明白谢文念说的那些话。
但白龙的话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柳离亭福至心灵，感觉自己似乎在那一瞬间领悟了谢文念那一段话的意思。
他不可置信道，“你骂我是巨婴？”
好大的胆子，指桑骂槐，竟敢用什么风啊水啊的说他自我中心，以为他听不出来吗？
“………”谢文念发出一声叹息，他扯了扯嘴角，笑意轻缓，“真是的，一到这种情况就说出这种话插科打诨……这是死前告白啊。”
这时候还贫嘴，柳离亭表情冷冷，心里却在想戳他的脑壳。
但考虑到这人身受重伤，他只是轻轻戳了戳谢文念的脸颊，“我同意你死了吗，你就敢死？”
柳离亭看他，"你还不算取得我的信任吧，你确定要死在这里吗？"
谢文念有些怔愣，没想到柳离亭居然还记得那时候的事。
“没想到仙尊还记得……那时不是玩笑话吗？”谢文念睁开眼，只能看到火光映照的模糊光影。
“我还没到连自己答应的事情都记不住的地步。”柳离亭拎着剑，站起身。
他脸上带着点干涸的血，勾起笑失去了些往日的柔和，平添一段风流肆意，“如果你没办法，那我就去把那条蛇抓过来看看情况了。”
谢文念想，这笑倒是很有魔尊的样子。
柳离亭把乾坤袋扔到他手边，“里面有些丹药，你自己看着办，别在我回来之前死了。”
柳离亭乘着剑，他一向信奉擒贼先擒王，独身前往白龙的宫殿。
白龙果然也待在那里等他。
柳离亭的寒暄语是苍和剑一道凛冽的剑气。
他迎着白龙的攻势而上，与之前轻巧穿过的方式相反，几乎是以伤换伤的打法。
他的剑依旧无声而华美，但直到命中才能察觉出其中杀意，那剑意以摧枯拉朽之势扫清障碍。
这是柳离亭——或者说魔尊无名的杀戮道。
以伤换伤，这才是柳离亭最擅长的战斗方式。
白龙的妖丹被剑意所伤，他却带着满嘴血腥味，爽朗一笑：“你是为了你那侍从？”
“不，为了你。”柳离亭轻笑一声，剑意愈发凛冽，“你知道我一滴心头血要多少灵石才补得回来吗？怎么能不向你讨一些代价？”
柳离亭的剑意绝非寻常，短短时间之内，白龙的伤势没有好转，此刻柳离亭杀意上来，白龙引以为傲的躯体强度逐渐弥补不了战斗中的劣势。
他知道柳离亭胜利已定，却咬牙变回本体，要冲上天际，占据高空。
柳离亭有意速战速决，跳上白龙头部。
白龙在地上翻滚，试图借此让柳离亭掉落，原本一身的伤摩擦土地，更加狼藉。
在尘土之下，那发光的白色鳞片都蒙上尘埃。
柳离亭却是在空中一剑斩落白龙一双龙角。
那珊瑚般璀璨的龙角轰然倒地，惊起一片尘土，山摇地动。
他的剑一下一下挑起白龙的鳞片，白龙嘶鸣不已，动作更加狂乱。
他硬生生挑起白龙逆鳞，白龙痛得失了声，晕死过去，摆动的尾巴重重砸在地上，周围的土地都似乎跟着震动。
柳离亭身上也是一身伤，他踩着跟白龙的肉只连着一线的逆鳞，笑着问，“你的那群妖族小跟班呢？让它们都滚出来。”
妖族强者为尊，柳离亭第一次来时凭借的是棋艺，投机取巧的比试，其他妖族是不当真的。
可这时他真正一人战胜白龙，其他妖族就对这个人类心悦诚服。
它们先前不敢插手大乘期之间的对决，战斗结束，听到柳离亭问话，它们不顾昏迷不醒的白龙，自动排成一排，朝着这个人类垂下头颅。
柳离亭见状轻笑两声，声音低而勾人，在场众妖却只听着心慌。
“来，小蛇出列。”他风轻云淡地抬手，笑得温柔可亲，黑蛇心有余悸，却不敢怠慢，迅速地游到他前面，压低身子表示谦卑。
“你能操控你的毒，对吗？”柳离亭悠闲地收起剑。
黑蛇不知道人类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偷瞄着收进鞘中的苍和剑，虽然它是冷血动物，仍然感到全身发凉。
它怕一个说不好，就被面前的人类像削白龙一样削它的鳞片，连忙把自己的法门底细尽数说出，边说话边一个劲点着头，“能的能的，我能操控含有毒液的血，也能把我的毒从血里分离出来。”
“那跟我走一趟吧。”
妖兽和人不一样，能不能飞取决于种族特性，蛇族除去羽蛇都没有飞行的能力。
柳离亭拿了先前宫殿里的龙筋炼成的绳子，套住黑蛇的头捆起来，然后他自己乘着剑，一路拖着对方来到目的地。
————
黑蛇撞得七荤八素，身躯太过庞大，挤不进山洞。
谢文念醒来时，自己已经换了个地方，黑蛇盘着身子守在他旁边。
黑蛇在守候的期间为谢文念虔诚祈祷了许多次，希望这个人类不要太过脆弱，不要让那个柳离亭把他切了。
见到谢文念醒来，黑蛇连忙去向柳离亭报告。
柳离亭本来寻了个舒坦的树杈子躺着，没有其他人在，他不用摆那正道的架子，躺姿没个正形。
谢文念清醒过来，柳离亭就干脆从几米高的树上落下来，看他恢复得怎样。
苍和剑尊在修仙界广为流传的小故事里，从来担任“勤勉端正”一词，堪称三好修士兼杰出青年代表人物。
他本人却一向信奉能躺着就不坐着，怎么舒服怎么来的信条。此时落在地面，又转眼就倚在树上，懒散地打了个哈欠。
“仙尊是怎么想到的？我比你更熟悉毒，都只想到将蛇毒进行减毒处理，注射到动物体内，提取和纯化动物体内的抗体，制成血清之类的方法……”谢文念神情复杂，收了平日调笑轻浮的神色，带着一些困惑不解。
“……我哪知道你们医修毒修这么复杂的理论流程，或许是你被那些东西困住了吧。”
柳离亭扬了扬眉，却是无所谓道，“将心比心，如果我会用毒的话，光用来狩猎杀生就太无趣了，我肯定要拿它来威胁打劫的。”
柳离亭望着天安静地思考，“也可以用来拉帮结派……妖族又不是普通的蛇类，多少也要考虑一下在妖族之中如何生活。更何况……那蛇不是引爆过你的血？既然能控制就有办法，它要是不会，我可以让它现学。”
黑蛇瑟瑟然，不敢想那个现学是怎么个学法，不会是让它在生死界限的边缘，凭求生欲想出个办法吧。
谢文念看着随意说出这样的话的柳离亭，心里蓦然放松下来，有些释然。
“也有这样的看法啊。”他想到幼时自己蹲下身，只盯着地上颜色鲜艳的毒草的那些日子，突然笑了出来，“……或许是我偏执了。”
“谢谢你，仙尊。”谢文念直视着柳离亭的双眼，认真道。
柳离亭温柔道，“不谢，我救人要收费的，记得给我无偿打工。工作强度向厉南行看齐，全年无休，坚守岗位，把公司当家。工作态度向纪青安看齐，体贴入微，尊师重道，要有牺牲精神，谢谢。”
谢文念突然正经，柳离亭还有些不适应。
他暗自思量：以后对方再说些有的没的，试图用语言化雷劫劈死他，他就把对方先整成半死不活的样子，这样谢文念说话还正常些。
“谢谢在这里是昵称吗？叫得这么亲密，我好感动……”谢文念捂嘴惊呼道。
柳离亭觉得现在就可以把谢文念再打回生死线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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