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子同袍。
——与子同袍！
楚玄徵在心中将这几个字咂摸了几遍，他冷眼看着攥紧衣服昏迷不醒的沈珠玉，脸上浮现出些许微末的笑，心想，这个谢玉灯，倒是好得很。
拿着他给的衣服去做别的女修的人情，来幽冥界没两天，感情却深，深得能分享同一件衣服，甚至能共享同一条命。
长成那副样子，满口花言巧语，到处勾引人，活像一只沾花惹草的花蝴蝶。
“真不错啊。”
楚玄徵松开手，轻薄的纱衣像是雪一样层层叠叠盖在沈珠玉身上。
“传令下去，将这女修关在酆都城，消息放出去，三天之后开极乐之宴，减掉各处鬼差警戒。”楚玄徵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微微侧身去看阴天子，无论是语气还是姿态都说不上是恭敬：“陛下如今暂代一殿秦广王之职，就有劳费心了。”
“……”阴天子笑意仍在，只是眼睛里有些阴霾：“……说杀就杀，说关就关，曦和大人可真是强横。”
……可不是么，嘴上说着不管幽冥之事，实则处处都要依他心意而行。“人皇”只是封号，这位曦和在人间可是没有做过一天的帝王，偏偏在这幽冥界摆起了皇帝派头——他并不疾言厉色，只是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有种说不出的威仪无双。
闻听此言，殿内九殿阎罗只恨自己不能立时失忆，便状作眼也瞎了，耳朵也聋了，一个两个全部扮作活灵活现的摆件儿雕塑，不愿掺和到这两尊大神的争斗之间。
须知就算是十殿阎罗，也不过是鬼修担任，虽实力强大，也不过是七八转魂丹的境界。占了一个“活得久”的益处，灵魂不灭不散，生前身后加起来得有七八千个年头，才当了这阎罗王。
但是那两位，是神。
一位是以凡人之躯，大乘仙人飞升而去，天上天下独一份的后天神明；一位是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便存在于世，沉睡多年的先天神明。
这样的存在，对他们来说，简直是天上皓月皎皎万里，连仰起头瞻仰的勇气都没有。
楚玄徵昔日修的是逍遥道，喜怒随心。兴许是在不见天日的不周山底待了太久的缘故，他如今心中激浪滔天，面上仍能做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情绪越是激烈，脸上的笑反而更重，衬得他一张英俊邪肆的面皮更是潇洒夺目。
他好整以暇，状似很有耐心地询问阴天子：“陛下这是生气了？嫌我不让你做主了？”
“曦和大人何必顾左右而言他呢。”
阴天子黄金瞳中的光芒又锐利了几分，少年的清秀面容上浮现出许多与外表不符的阴鸷：“本座活得久，自然知道，昔年曦和大人的胞姐出嫁，您寻遍天下天隐虫，制出来一件天隐虫衣，作为姐姐嫁妆。在那之后，您就飞升了。”
“后来您的长姐病逝，羲和一脉恰逢危机，兜兜转转将这件天隐虫衣送回到您的手中，当做是信物求助。这件异常珍贵的天隐虫衣，到最后终究还是又回到了您的手里。”
“天隐虫衣乃世间至宝，能变幻各种模样。曦和大人的长姐在出嫁的时候，就穿的是这件衣服。除此之外，此衣刀枪不入，既能做防御之用，又能够隐匿气息……这天上天下，也就您这一件儿了。”
阴天子执起酒杯，对着楚玄徵隔空一敬，笑道：“我还道曦和大人跟此女有些交情，才将这珍贵的衣物赠予她，不料曦和大人倒是狠心，方才说杀就杀，幸好最后改了主意，否则真是可惜了这位美丽……”
他的目光落在了地上的沈珠玉身上。
沈珠玉此时浑身狼狈，脸上覆盖着血痂、泥土和伤痕，浑身都是裸露的伤口，看起来别说跟“美丽”两个字沾边了，简直就是可怖。
阴天子不情不愿道：“可惜！可惜！”
话里话外，全部意指沈珠玉身上的天隐虫衣是楚玄徵所赠，**凡胎入幽冥也是楚玄徵在操纵。这位曦和真神可跟这些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完全洗不明白。
楚玄徵这下是真的有些不耐烦了，他微微倾身向前，无形的压迫感瞬间盖过了阴天子的威势，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他盯着阴天子那双黄金瞳，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问：“你兄长那点烂事还在那儿放着呢，竟还有闲心来管我的事？”
“一个连人类修士都打不过的先天神，竟也有这胆子了？敢情睡了一觉不长脑子也不长本事，勇气倒是可嘉。”
死寂！
绝对的死寂！
阴天子脸庞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他死死盯着楚玉徵，黄金瞳中光芒明灭不定。良久，阴天子胸腔剧烈起伏了一下，仿佛强行咽下了什么。他猛地抬手，抓起骨座旁一个盛着暗红色液体的琉璃盏，狠狠摔在地上！
哗啦——！
清脆的碎裂声打破了死寂，粘稠的液体如同血泪般溅开。
“真是冒犯曦和大人了。”阴天子声音阴阳怪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好，就依你！卞城王！把人带下去，极乐之宴也照办，我倒是要看看，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说完，看也不看楚玄徵，猛地站起身，那身玄黑帝袍无风自动，带着一股戾气。
熟料他还没跨出一步，就被楚玄徵懒洋洋地按住了肩膀，生生地被按回那个主位之上。阴天子冷冷地看着楚玄徵，声音像是一条阴冷的蛇在吐信子：“……曦和大人还要干什么？”
楚玄徵笑得漫不经心，伸手一挥，方才被阴天子摔碎的琉璃盏碎片便被强硬地合在了一起，只是碎片凹凸锋利，勉强借着灵力填补，才将暗红色的琼浆玉液盛了起来。
“陛下还没喝完酒呢，就想着离开么？”
楚玄徵将破碎的琉璃盏递在阴天子嘴边，姿态强硬，毫不客气。他身上那种强悍至极的威压简直压得殿中众人都喘不上起来，只有阴天子还好一点，只是他脸色铁青，连那种笑盈盈的假面都难以维持下去。
须臾，阴天子才隐忍地低下头，就着楚玄徵的手，喝下了那一杯方才被他洒落在地的酒。
说不清是气还是急，他眼尾飞红，不发一言，连牙齿都在咯咯作响，看也不看一眼楚玄徵，身影瞬间化作一道金光，几个闪烁便消失了。
楚玄徵看着他消失的方向，脸上那抹淡笑终于缓缓收起，只剩下深潭般的冰冷。他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九殿阎罗，最后落在沈珠玉身上。
天隐虫衣在特定的情形下，会变得流光溢彩，仿佛漫天的霞光、世间的珠玉、神仙的法相都浮现其上。
那天婚礼，楚玄徵回去看过一眼。
新娘将这件天隐虫衣披在了婚服之上，灿烂光华，流风回雪。她笑得很漂亮，身上的幸福满得几乎要溢出来。
而今万事变更，那半幅天隐虫衣柔软晦暗。不知为何，竟变得如此刺眼，仿佛变成了一根刺，从眼睛里扎到心口，刺得胸腔里满是胀闷与怒火。
谢玉灯……楚玄徵在心里将这个名字吞过来咽下去地嚼摸一番，脸上才慢慢浮现出了一点子冰冷的笑。
消息像长了翅膀的瘟疫，在枉死城里疯传。
“听说了吗？三天后酆都城开‘极乐之宴’！”
“真的假的？不是说不开了吗？”
“嘿！重点不是这个！听说那个女修被逮到了，要在极乐之宴上被处置呢！”
“被抓住了？她真是够能藏的……咱们这么多人这么多天都没找到！”
谢玉灯背靠着一块冰冷的巨石，蜷缩在下面的巨大阴影里。
肋下那阴煞掌力带来的寒气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每一次呼吸都扯得生疼。一路走来所有的声音都在嗡嗡作响，像是杂乱无章的白噪音。
他挑挑拣拣，从这些吵嚷声中找了几条信息。
——沈珠玉一股脑跑出去，是被抓走了？
谢玉灯只觉得浑身冰凉。
他如今也只是筑基初阶，好歹能在这幽冥界将灵力伪装一下，浑身上下也就一个锦身机能有点用……还有李峥嵘那些法器。但就算全部都用上，也拼不过那些阎罗王。
那沈珠玉……
谢玉灯猝然止住脚步，他心脏骤然缩紧，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一滴汗顺着额头流下来，他喉咙上下滚动，连挪动脚步的力气都没有。
前方，冰冷的石壁前，悄无声息地浮现出一道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绣着繁复暗纹的玄紫色官袍，身姿笔挺，像一柄出鞘的利剑插在阴影中。惨淡的光线勾勒出她瘦削冷硬的下颌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眼睛，如同寒冰古井，正冷冷地、精准地锁定在谢玉灯身上。
——这人究竟是谁？
“这半幅天隐虫衣果然在你身上。”
卞城王乌鸢绕着谢玉灯走了一圈，“唰”地一下，扯下了他的衣服。霎那间所有的伪装都尽数褪去，活人的气息扑面而来。
乌鸢伸手，捏起了谢玉灯的下巴，待得看清那张脸时，却忽然有些怔忪，紧接着就是更细致的打量。她终于笑了起来：“——还真是个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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