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手伸到拧开的水龙头下，清凉的水流顷刻滑过指间。洗手台前的镜子上映出女孩的整个上半身，借住水的粘力，程鸢用手指整理着几缕散落的鬓发，她正在做出门前最后的仪表检查。三中的校服已经整齐地穿戴在她身上，然而程鸢却并没有急着去拿放在一旁的校牌，转而低下头，将领口的扣子解开。就在几分钟前，她刚刚将它们扣上。轻轻地拉起校服前襟，程鸢顺着领口向内看去。
时值夏季，酷热难当。女学生们的校服底下，自然只有一件必要的贴身衣物。此时，母亲为程鸢购置的那件运动款小背心正在校服底下安静地待着，在她的注视中，随呼吸时胸腔的扩张收缩在胸膛上微微起伏。原本这只是供小女生由女孩成长至青春期少女前使用的过度产品，这也正是母亲最初为女儿添置贴身衣物时的想法，然而从小学一直到高中，虽然衣物本身有新旧替换，但同样的款式程鸢却一穿就是好几年。
当那被同学们戏称为“麻布袋”的校服版型也逐渐遮掩不住其他同龄女孩的发育痕迹时，程鸢和自己身上的校服们却一直保持着近似于铜钟和钟舌的友好关系——虚虚罩在身上，吊儿郎当地直晃荡。
但那原本服帖地裹在肋骨上的可爱布料，最近却一反与她相安无事的常态，彰显起自己存在感来，甚至于连她的呼吸都逐渐受到妨碍。略显茫然地盯着校服下那开始有了起伏的可爱布料，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程鸢又在镜子前发了会呆。直到自己露在拖鞋外的脚趾都因上方投射下来的视线余光而不安地蜷缩起来，她才真正回过神。
系上扣子，重新整装。失去外力提拉而再度服帖垂下的校服前襟忠实地再现了布料下的身体弧度。镜中的女孩脸上露出好似窥探到不属于自己世界的某种奥秘的懊恼和一丝难得的羞赫。她不由地微微弓起背，让那平缓的曲线得以重新掩入帷幕后。
从母亲卧房中传来的手机闹铃声此刻又恢复了平静，客厅沐浴在祥和的晨光中，家中一片寂静。蹑手蹑脚地收拾好自己，程鸢轻轻带上防盗门。
挎着书包下了楼，同往常一样，她正准备骑自行车去学校。然而鞋底刚一踏上自行车的脚踏板，程鸢就是一阵龇牙咧嘴。随着双腿酸软感的复苏，原本还有些昏昏欲睡的大脑也彻底清醒了过来，她不由地在心中暗暗叫苦。
在前天晚上，程鸢经历了一场没头没脑的自行车公路追逐赛。自行车上的俞跃停在黑暗中，他一声不吭，却长久地回头望向她。虽然不是很确定对方的具体意图，但程鸢认为那或许是个向他表达歉意与谢意的机会，然而不待她靠近，俞跃就踩着自行车慢悠悠地骑走了。等程鸢站住不动停在原地时，他就又慢悠悠地拐回来。
即便程鸢背起书包跨上自行车，俞跃也只是那样远远隔着一段距离，像是事不关己般，默不作声地看着，只在她试图骑车追赶时，才不慌不忙地踩动踏板再度同程鸢拉开距离。如果她刹车停下，那么他便又重复一遍之前的流程，慢悠悠地掉转车头，维持着一定的距离，在几丈开外的前方扭头看向她。两人在几近无人的公路路段上隔空拉扯良久，以至于奇异地激起了程鸢的好胜心。
但对程鸢来说，自行车只是一种交通工具。平日里，除了上下学外，这台自行车几乎不做他用，更别提用于身体锻炼了。这场公路竞赛的结局从开始前就已一目了然，追逐开始不到一会儿，程鸢就不得不因一时用力不当导致的腿部肌肉不适而放缓速度。眼看已是追赶不及，俞跃的自行车却又适时地拐了回来，在距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晃悠。如同放风筝一般，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扯一下线。
正当程鸢怀疑他们俩的僵持会一直持续至抵达某一方的家中时，俞跃却又突然不见了踪影。不确定具体是在哪个路口，总之，当他们沿着海滨穿过寂静的夜色，抵达灯火辉煌的繁华路段时，只不过是一晃眼的功夫，他便在程鸢的视野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莫名其妙展开的比赛更加莫名其妙地迎来落幕，但她的腿却是货真价实地酸疼了两天。
夏季的一天总是比其他季节开始得要早些。早上五点，金乌就已飞抵海城上空，为新一天的点卯做准备。地上的暑气直到后半夜才将将退去，此时还尚未重振旗鼓。距离真正的太阳上工过去两个小时后，**点钟的太阳们终于努力眨着自己睡意朦胧的眼走出家门，沐浴着柔和的晨光，穿行在空旷而凉爽的清晨道路上。
与之前放学时骑行的僻静道路正相反，程鸢今早选择的上学路线甚是繁华。
三中所处的片区，除了它自身以外，附近还另外分布着几所中小学校。几所学校的间隔距离不说毗邻而居，但也相去不远。作为路边商铺的有力消费群体，或者有力消费群体的心肝宝贝，十几年来，一代又一代的莘莘学子薪火相传承前启后，用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零花钱哺育着周边的商铺。十余年风雨如一日，身着各式校服的学生们在几所学校之间含辛茹苦地拉扯出一个小型的校园经济圈。
得益于此，学校附近的市面打从大清早起就颇为热闹。各个早点摊前学生如织，中间夹杂着几个身着便服的家长或普通的过路上班族。炊具蒸腾而出的白烟在街道上飘荡，四处洋溢着各式新鲜出炉的早点的香气。
在略有些拥挤的马路上，程鸢放缓车速，最后干脆握住刹车。此刻，一个几乎贯穿所有人类一生的严峻难题浮现在她心头：吃什么？
即便周围几个学校的学生都混杂在一起，三中的学生也是人潮中最亮眼的一批。看惯了海城一众白底滚边，老气横秋堪比国航涂装的校服后，三中清一色的浅蓝上衣与深蓝校裤的搭配，多少让人有种耳目一新的清爽感。露出自己光洁的额头和白皙的脖子，将一头油亮的黑发在后脑勺高高束起，三中的女学生们身着蓝色校服，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说些什么。她们的谈笑声清脆宛如小鸟啁啾，青春朝气扑面而来。
路旁，三个三中的女孩正在谈论着亘古不变的青春话题。在高中生中，尤其以学习为重的重点高中学生中，出于某种少年人说不清道不明的羞耻心，男孩和女孩之间总是隔着一条无形的线，自发地形成泾渭分明的两拨群体。楚河汉界的对面，对彼此而言都充满了神秘色彩。也因此，这几个女孩正以某种发现外星新物种的口吻，讨论着学校里处于界线对面的另一方。
她们很快发现了刚在粥铺里解决完早饭，正忙着抹嘴巴的程鸢，大手一挥便一把勾住她的臂弯。当着她的面，三人整装肃容，随后便一脸郑重地伸出双手，轮流同程鸢交握。蔡稚娥面色严肃语气谦卑，用商量的口吻向她的这位朋友征求意见：“您来得正好，我正准备给广播站投稿呢。您看，您是喜欢咱们中国的民谣，比如东北二人转啊，陕北民歌啊，云南山歌啊；还是来点洋气的舶来品，比如猫王和迈克·杰克逊啊，或者是旱冰场放的那种舞池金曲？”话音未落，另外两个女孩就哄笑做一团。
办公室事件的三名当事人，其中的一名学生自然不会把自己的糗事到处宣扬，另一名学生看起来也不是爱往外传话的性子，可独独在老师那出了纰漏。陆续回到办公室的老师们从教导主任与程鸢的谈话中弄清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这桩有望在三中本年度新闻榜上一举夺魁的闹剧瞬间引为整个办公室的笑谈，之后又不知怎得，从办公室传进了学生耳中，并在极短的时间内席卷高二各班级。据程鸢所知，截止至昨天晚自习放学，经过一天的发酵，这桩笑话流传的版本已经逐渐向着与事实南辕北辙的方向发展，流言目前的离谱程度几乎已经与程鸢当时犯下的傻事没有任何关联了。
也得亏如此，倒是没什么人把那些过于夸张的剧情，往平日里还算安分守己的程鸢身上联想。除了亲自分配扫除任务的班主任老师以外，就只有几个朋友还记得好友当天负责的扫除区域。眼下，程鸢迎来了她们善意的打趣。
“正好小鸢也是广播站的，”倪月珊擦了擦眼角的泪花，“正所谓一客不劳二主啊。”她说着，几个人的笑声愈发猖狂。
······善意的。程鸢不觉垮起个脸。
“好了好了，不笑了不笑了。”孟星河看了她一眼，一边说着一边做了一个安抚场面的手势。
“你们刚才在聊什么呢？”趁此机会，程鸢把话题从自己身上扯开。
带着些促狭朝程鸢挤了挤眼，倪月珊这才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她同蔡稚娥交换几个眼神，最后开口说道：“我们在聊学校里的······”似乎意在渲染一种神秘的氛围，她刻意压低了嗓音，最后更是用唇语替代自己未尽的话语。“男生”，她的口型比划着。上一个话题立刻就被抛之脑后，女孩们的话题转换极为流畅。
“刚才说到谁了？詹嘉禄？”倪月珊问。
“俞跃吧。”蔡稚娥持有不同观点。
“俞跃啊。”孟星河拖长了音调重复了一遍，这种毫无营养的单纯复述却又不知为何引起几个女孩的一阵笑闹。
倪月珊调侃道：“俞跃可以的，老酷哥了。古语有云：沉默是金。他这不得家财万贯啊。”
“别说，他那个性子，看着就劲儿劲儿的。”蔡稚娥深表赞同。
詹嘉禄受女孩子青睐并不是件新鲜事，毕竟他确实有一张颇为引人注目的脸，即使对此类事务向来没有多大兴趣，程鸢也不得不承认他长得实在是非常对得起普罗大众的审美。而俞跃，虽然不比前者那般的好相貌，但他长相周正，成绩也颇为优异。若说上述因素为他博得女孩欢心还让程鸢能够理解的话，几个朋友的讨论重点却主要围绕着他的性格冷淡而展开，这实在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而且，他的那种沉默寡言的冷淡······程鸢的脑子卡了一下壳，愧疚感又再度涌上心头。因一时的慌乱与急切，俞跃似乎暴露出了平日里隐藏在那尊名为“沉默是金”的金身后的一丝端倪。这件事完全因她而起，而对方无心的误解与之后的举动则单纯出自对她的好意。程鸢晃了晃自己脚，低头去看被自己踢得飞起的鞋带。
在察言观色方面，孟星河一直是个中好手。她没有错过朋友脸上一闪而过的异样，知机识窍地将话头递给程鸢，她清了清嗓子，问：“程鸢同志，你还有什么想要补充的？”
“他······呃······”一时猝不及防，程鸢话说得有些磕绊，“我······我只是好奇，那种不爱说话的性格到底有什么好的？有哪里讨女生喜欢吗？”虽然是为了隐瞒自己真实想法而随口找的话题，但在这个问题上，程鸢的困惑倒是全无作伪。
“哎呀，我们小圆圆。”蔡稚娥满怀慈爱地望着程鸢，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像哄孩子一般，一边轻轻拍打着她的背，一边抬起头，用一种故作沧桑的语气毫不客气地数落其他两人：“看看你们，都在孩子面前说什么呢？这是给孩子听的话吗？我们小鸢年纪还小呢。”
倪月珊也不顾程鸢的那点小反抗，伸手摸上了她的后脑勺，一边揉一边摇头晃脑，“没事的。这位女施主脑瓜子这么圆，一看就颇具悟性，早晚会开窍的。”
“但是中午不行。”孟星河调侃道。几个女孩又笑作一团。
程鸢努力在她们的魔爪下挺直腰杆，试图以此增加自己话语的说服力，“什么叫孩子，我都高二了！”但话音刚落，她又在朋友们搂搂抱抱中弓成一团蜷缩的虾米。
“哎，太对了，味太正了。就是在这种方面上。”倪月珊怜爱地摸摸她的小脑瓜，指甲在晨光中闪烁点点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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