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穗宜是衢州商户之女，一个猎户买了她，她打定主意要赖上人家。
眼下，她从头到脚裹在春氅里，只露出小半张脸，曲膝坐在堆满布料的马车后面。
车轮“咕噜噜”转得飞快，车身一摇晃，程穗宜的身子就跟着颠起来，双手抓着车栏才没被甩飞出去。
马车一路穿过密林，没有明显的路可行，弯弯绕绕压着野草丛往山上而去。
这已经是今日翻过的第三座山了。
“砰”的一声，坐在前面闷声赶车的男人不曾回头，朝程穗宜脚边扔过来一匹布。
“垫屁股下面坐着，过会儿下山的路更不平。”
男人的声音低沉而醇厚，像深山古寺里传来的幽幽钟鸣。
深色发巾将他所有的头发包裹起来，再绕过修长的脖子，将脸也遮去大半。肩背厚实而又宽大，看着就觉得很有力量，扬起胳膊挥鞭时，粗布衣衫下的肌肉鼓鼓囊囊，形状明显。
怪不得都说他能徒手打死大虫。
他的模样程穗宜是见过的，肤色偏暗，骨相极佳。
就是性子冷淡了些，时常摸不透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此前，程穗宜同他只见过两次面，也没怎么说过话，但对他还是满意的。
他名魏檩，昨日刚成为程穗宜的夫君。
也是他，出了五十两银子买下程穗宜，又不打算要她。
那时候远在衢州的程穗宜，逃婚路上被拐子强行掳上船，一路沿沅江南下来到耘州。
在距离渡口最近的集市里，人头攒动，有卖牲口的，也有卖奴隶的。
拐子们给程穗宜，还有其他一样被抓来的男人、女人，套上干净衣衫，梳整齐头发，再涂脂抹粉添加气色，然后寻个人最多的地儿，让他们一字排开站好，当众吆喝叫卖。
大户人家的管事来买仆从，专挑精壮的男人和有手艺的女人，还要长得齐整，干净。
碰上那些给不起高价的，大多是来买孩子做书童，或是买能生养的女人回去，所谓的传宗接代。
若有不论大小只盯着女人看的，便是青楼里的管事。
几乎每一个管事走到这边，都会在程穗宜面前驻足。
拿扇子拨弄她的脸，迫使她抬头，大致看清她的摸样后，会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问到几岁啦？识字吗？琴棋书画会哪些？程穗宜声音有气无力，却都有问必答。
说辞都是拐子早教好的，凡是慢说一个字，或有错漏，便免不了受罚。
无非拿针扎寻常看不见的地方，或是将脑袋按进装了水的盆里，受罪又不见伤。
程穗宜自诩面对那些折磨早麻木了，身体却很诚实，潜意识里就不敢惹怒拐子们，那些问题都不用过脑，自然而然就脱口而出。
管事也不管她说得真不真，听声音不是太糙，便是满意的，同拐子头有来有回地商量好价格，便拿出钱袋数银子。
拐子头给同伙递了眼色，只待收了钱，就给程穗宜松绑让人将她带走。
岂料，管事数钱的手顿住。
他狐疑地盯着程穗宜看了一会儿，收起钱袋，跟随从要了方白帕子，拿去旁边喂马的水槽里打湿，回头朝程穗宜走去。
拐子显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刻挡过去，拉住管事东拉西扯。
对方却不是个好糊弄的，甩开拐子的手转身就走。
没一会儿又有人来，同样价格都谈好了，要拿湿帕子擦程穗宜的脸，拐子立在一旁也懒得再拦。
程穗宜左边脸没什么怪异之处，是右边脸颊靠近耳朵的位置，厚厚的脂粉下，藏着小孩儿巴掌大小的疤，坑坑洼洼，猪肝一样深浅不一的颜色，一看便是烧伤后留下的。
管事“啧啧”两声，扔掉帕子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细胳膊细腿，旁的人更是瞧不上她：“浪费粮食的玩意儿！”
朝这边过来的买客越来越少，拐子很是不耐烦，将啃到一半的饼子随手扔地上。
顿时，不少被卖的人疯魔一样扑过去抢，得手后也不管上面沾的灰，囫囵塞进嘴里，还要捂住嘴巴，眼睛戒备地四下瞟，生怕再有人冲过去掰他的嘴。
见远处有人在往这边看，拐子得逞地笑了笑，取下腰间长鞭，先威慑性地往地上抽了一下。
被卖的几人仿佛预见了什么，见鬼一样神色慌张，嘴里不间断说着不敢了，往后躲又不敢跑。
吓人的鞭子声，以及被卖的几人求饶躲避的样子，又引来不少人注目，甚至有好事者已经围过来看热闹。
持鞭的拐子一脸悠哉，视线逐一从他的“货物”身上扫过，被他盯上的人无不瑟瑟发抖。
随着“啪”的一声，长鞭落在了程穗宜背上，她旋即如纸扎人一样，重重摔在地上。
从进入集市开始，程穗宜几乎都在靠着木桩站。
那半块饼，她也想去抢，无奈身上着实无力挪不动脚。
从衢州哭到耘州，三四天才得喝小半碗糙米汤，在船上又染风寒连续高热，程穗宜死人一样，鞭子抽打一下身子抖一下，连声哼叫都没有。
拐子边打边骂，一个劲儿地下死手，这是他们这一行惯用的伎俩。
对于长时间卖不出去，又命不久矣的“货物”，当众来这么一出，运气好遇上心生怜悯肯出钱的，便宜卖了也得，要没有，直接打死了干净。
初春的阳光刺眼，照在身上半点暖意都无。
程穗宜半边脸贴在泥里，干得起皮开裂的唇瓣翕张，任她如何用力，喉咙里发不出丁点儿声音。
她抬手想要抓住什么，模糊的视线所看到的，都是对她避之唯恐不及的人。
闭上眼睛，眼泪便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滑。
忽地，有人握住她垂下的手，靠过来用身体护住她，替她挨了一鞭子，或是两鞭子。
她身上疼得厉害，睁不开眼，耳边嗡嗡乱响，听不清来人对她说了什么。
隐约感觉到对方捏住她下颌，往她嘴里灌了好几口水，温热的。
“救、救救我！”
程穗宜分不清那个握住她手的人，是确有其人，还是她濒死前的臆想。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的意识都是模糊的。
很像是做了一场美梦。
有人给她喂很香的鸡汤，也有苦得舌头发麻的药汁。
动作很轻柔地帮她擦拭额头、嘴角，跟她说：“姚娘子，撑下去，不要死。”
姚？
是遇上故人了么？
一只很大很温暖的手掌，将她的手完全包裹住，炙热的温度透过手心手背，直抵她心口。
她努力回握住那只手，眼泪先一步流下，竭力回应对方：“不、不死。”
[让我康康][亲亲][害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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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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