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晌午,烈阳高悬。
戏班一行人在林子里歇脚。
曲倾坐在马车里和牡丹说着话,窗柩边传来两声轻响。
曲倾打开窗子,探头出去。
关鹤把刚装满的水袋递给她,说:“曲姑娘,喝水。”
“谢谢关兄,”曲倾当着关鹤的面打开水袋喝了一大口,赞叹道,“这水真甜。”
然后她又把水袋递给牡丹,“姐姐,喝水。”
牡丹目光在他俩身上逡巡一圈,嗤笑一声。
“小公主,”她嗔道,“连喝水都要人帮忙打好。”
曲倾犯懒,一路上多受关鹤照顾,听得此言,一时脸热。
她难为情地笑起来,假装捂住眼睛,从指缝里示意关鹤。
关鹤立马为她解释:“是我自愿的,牡丹姑娘就不要取笑她了。”
“班主他们在那边烤红薯,我去给你们拿两个过来?”
曲倾嗓音轻快:“好啊好啊。”
牡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曲倾便摇头,“不好不好。”
她小小地反思了一下,朋友之间要互帮互助,不能因为关鹤脾气好就一直使唤他。
曲倾提议道:“不若我们去小溪里抓鱼吧?关兄,你上次烤的鱼我记到现在呢!”
说来说去,还是要抓关鹤当苦力。
关鹤思考片刻,答应了。
“夏日正午,水温倒是不算低,但曲姑娘莫要贪玩。”
“狗崽子又要去嬉水,”牡丹轻轻摇晃着团扇,懒懒道,“去吧,刚好让我清静一会儿。”
曲倾脱了鞋袜,随手丢在一边,下水抓鱼去了。
关鹤拎着前几天临时赶制的鱼篓子,侧身站在一旁。
他想,曲姑娘这个人真的很奇怪。
古灵精怪、武艺高强、乐于助人又心性纯洁,自带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
最主要的是,她没有半点男女之防的意识。
就好像从小到大没接触过这方面的知识一样。
江湖鱼龙混杂,关鹤认识的那些少年侠客出门在外都有父母耳提面命,男女相处不能逾矩。
暗生情愫事小,万一携手私奔、珠胎暗结可就要贻笑大方了。
曲倾前几天下水抓鱼的时候,因为当着众人的面脱了鞋子,才被牡丹捏着耳朵好一顿训斥。
现在又……一点记性不长。
关鹤紧皱眉头,像是遇上了什么千古难题。
曲倾紧按着一条鱼,招呼关鹤拿鱼篓子过来。
“关兄!关兄?关鹤!”
关鹤刹那间三魂归位,赶紧拎着鱼篓过去。
曲倾摸索着扣住鱼鳃,把鱼提起来给关鹤看,炫耀道:“你看这鱼多大!”
话刚说完,被挣扎的鱼拍了一尾巴,刚好拍在脸上。
关鹤心下一紧,赶紧把鱼装进了篓子里。
曲倾一手泥,呆呆地站着,说:“鱼尾巴拍人的力道也很大。”
关鹤哭笑不得,拿出帕子帮她擦脸。
他字斟句酌,慎重道:“曲姑娘,男女有别,以后不能轻易在陌生人面前脱掉鞋袜。”
曲倾仰着脸让他擦,眼珠一滚,说:“可你不是陌生人,是我的好朋友啊。”
关鹤欲言又止,神情不虞。
曲倾蜷缩着脚趾,从水里出来,看了眼关鹤的神色,把裙摆放下,双脚一起蹦着过去找自己的鞋子了。
关鹤提醒她:“在石头后面。”
石头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曲倾穿好了鞋,歪头看向关鹤。
她迟来地想起了牡丹的叮嘱。
然后又联想到牡丹那长达一个时辰的口头教育,心下戚然。
她极小声地叫道:“关鹤。”
关鹤走过去。
曲倾拽了拽他的衣摆,又缩回手。
心想,坏了,他等下肯定要跟我说男女授受不亲了。
曲倾决定率先抢占先机。
她弯眼一笑,一脸诚恳,说:“关鹤,能不能打个商量?”
关鹤垂眼看她。
曲倾讨好道:“我决定跟你天下第一好,今天的事别告诉牡丹姐姐,行不行?”
关鹤转过头往回走去,说:“下不为例。”
他听着身后少女的欢呼声,嘴角微扬。
当晚落脚小镇,曲倾神情怏怏,捂着肚子倒在床上。
牡丹看她脸色煞白,面含担忧,跟了过来。
曲倾额头上冷汗淋漓,气若游丝,控诉道:“定是关鹤害我,在鱼里下了毒。”
牡丹听着她贫嘴,伸手按了按曲倾的小腹。
按到某一处时,少女像煮熟的大虾般弓起了身子。
牡丹心中了然,问她:“小曲儿,你几岁了?”
曲倾有气无力地答:“过了年就十六岁了。”
“十五岁……倒也不算晚。”牡丹端了碗热水喂她,说,“小曲儿,你来月事了。知道什么是月事吗?家中母亲应该同你讲过吧?”
曲倾茫然地睁大眼。
牡丹便慢慢同她一点一点地解释。
曲倾听着她悦耳的声音,感觉疼痛稍微减轻了一点,发自内心地问:“如果每个月都流这么多天血,真的不会死掉吗?”
牡丹失笑,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从自己的包袱里找出一条干净的月事带,“新做的,就按我刚刚教你的,去换吧。”
曲倾连同衣裳一起换了,拥着被子躺下,忍受着下腹胀痛。
她想着忍耐一下就过去了,不料入夜时痛得在床上打滚。
牡丹手背贴上她的额头,惊道:“怎么还发起热来了?”
又问她:“要不要叫关鹤来看看,他不是大夫吗?”
曲倾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了牡丹。
牡丹以为她心中羞怯,正想劝她,结果那只手是把她往外推。
曲倾哀哀叫道:“好姐姐,你可得叫关鹤来快一点,我真是疼得受不了了。”
关鹤像阵风一样卷进来,看着曲倾虚弱的样子,急忙为她把脉。
“太冲脉盛,癸水初至,寒凝血瘀,所以疼痛难忍。”
他拿出几样药材,放进牡丹烧好的热水里,倒了满满一盆,示意曲倾伸出脚。
关鹤踟蹰片刻,道:“曲姑娘,得罪了。”便轻柔地解开了她的鞋袜。
脚趾一接触到热水,曲倾就舒服得打了个哆嗦。
关鹤却以为她是害怕,在盆里轻轻地按住她的脚,耐心地给她揉着穴位,便于吸收药效。
曲倾逐渐放松下来,感觉不是那么疼了,目光就自然而然地投向了关鹤。
他可真好看啊,曲倾心想。
耳侧一缕碎发垂下来,挡住了关鹤的眼睛,他手上不停,微微偏头。
鬼使神差地,曲倾伸出手,帮他把头发挽到后面去。
温热的指尖轻轻刮过耳廓,关鹤下意识抬起眼。
一时之间,两人四目相对。
万物失声。
门口传来脚步声,曲倾慌忙别开眼,又疑惑地继续看了看关鹤,开始盯着自己的指尖发呆。
关鹤如梦初醒,刷地站起身来,结巴道:“我……我去书房,不,厨房,我去厨房煮个温经汤。”
他红着耳朵,在牡丹不明所以的目光里落荒而逃。
牡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福至心灵,问曲倾:“你调戏他了?”
曲倾不明所以,无辜地睁大了眼。
“现在不疼了?”她又问。
曲倾感受了一下,点点头。
“啧,没意思,不开窍和小古板。”牡丹倚靠在门上,奚落曲倾,“你应该去看一出《西厢记》。”
曲倾喝了关鹤精心调配的温经汤,第二日便又是一个活蹦乱跳、意气风发的少年侠客了。
戏班一行人继续赶路,北上洛阳的第三个月,他们到达了一座名为风荷的城池。
关鹤缴纳了巨额的入城费,曲倾凑过来盯着他,一脸严肃地问:“你为什么躲我?”
关鹤眼神闪躲,压根不敢看曲倾,一味嘴硬,说:“没有躲你。”
曲倾用目光威胁他,淡淡地哼了一声。
关鹤想哄,又不敢哄。
曲倾的眼神又落在那双修长好看的手上,突然说:“我知道,你嫌弃我,觉得我……没有分寸。”
“可是……”曲倾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不是对任何人都这样的。”
“在你心里,男女之防难道比你我情谊还要重要吗?”她又问。
关鹤瞬间慌了神,想要解释,却见少女已打马进城去了。
曲倾余光看见一脸懊悔的少年,嘴角勾起一个得意的笑。
小古板敢冷落我,她心想,看我怎么治你。
一钱当归、两钱甘草、三钱茯苓,些许薄荷、生姜。
关鹤把药材倒进罐子里煮沸,又放了三勺蜂蜜进去。
他将黄褐色的汤药盛进碗里,想了想,又加了两勺蜂蜜进去——一碗逍遥解气汤就做好了。
关鹤百无聊赖地翻着医书,心里难得带了点焦躁,催促着汤药快点冷却,自己好端着去哄曲倾消气。
也怪自己。
关鹤认真反思,那天晚上之后,自己心里一直忽上忽下的,看见曲倾就有点心神不宁,看见曲倾的笑容更是晕头转向,所以回避得明显了些。
曲倾又有什么错呢?她只是好心帮助自己的朋友。她珍惜这段友谊,可不知道在她好友心里,这段感情早就已经变质,或者说,一开始就不纯洁。
如果有一个人,你一见到她,就觉得三魂被勾走了七魄,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催促着你走到她身边去,仿佛三千微尘界里,只她一人可以弥合你灵魂上的裂缝。
越是走近,越是深陷。
如此这般,你还能同自己说,我只是单纯想跟她做朋友吗?
自欺欺人罢了。关鹤自己听了都想笑。
初见曲倾,月下惊鸿影,疑是画中仙。
不能让曲倾知道自己这卑劣的心思,关鹤想,万一她因此对我失望了怎么办。
不要让雪花染上尘埃。
情意初初萌芽,少年自己先立了一座大山在心里,山上只写四个大字——不要逾越。
千万千万不要逾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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