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大军回潮,那些逝去的亡魂也逐渐归家。
近日京城总听见敲锣打鼓声,街上红白两色交错。这边李家庆贺小郎君顺利归家,那头张家门口白布挂彩祭奠儿郎魂归故里。
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走下去,程兮和丈夫正带着学生和学生家人进入衙门领取抚恤金。
红白事撞到一块儿,街上人走过,看的是酸心:有人笑着接人回家,有人哭着送人归土。
程兮一路牵着学生,看见门前白幡,就心口一紧,忍不住把孩子的小手攥得更牢。
丈夫李进正托着学童的小脚,帮他在毛驴背上坐稳,见媳妇脸色僵着,就把手反过来牢牢握住她:“别怕,有我呢。”
毛驴另一头,孩子娘也抓紧自家孩子:“小虎别慌,爹在天上看着呢,盼着咱娘俩好好的。”话说完,自己却忍不住抹了把眼泪。
程兮听见这话,一时不知怎么安慰,只觉喉咙发紧。李进偷眼瞧她,把手攥得更紧。程兮心头虽热,却压着抹不去的惶惶:盛世是假,哪怕天下太平,心里的惊怕始终散不了。
——
几条巷子转过去,衙门就在眼前。大门前队伍排得老长,一直拐到街角,抱怨声、叹气声此起彼伏。
李进去牵毛驴,让她带着孩子和妇人去排队。
忽然,前头起了哄。一份文书被扔在地上,啪一声,炸得尘土乱飞。随即一妇人被硬生生推出来,站在门口指着牌匾哭得撕心裂肺:“老天不公啊!俺男人死在沙场,尸都没回来!凭啥朝廷连口饭都不给?叫我们娘几个喝西北风去吗!”
这动静大,程兮好奇,踮脚探头,一下差点被挤出队伍。她身子一个趔趄,正好被一只手扶住。
手的主人穿着青衫,眼神冷冷的,正是御史陆角。两人视线对上,程兮心里“咚”一下,赶紧收了脚,却还是忍不住往前望着。
李进凑近压低道:“官来了,看仔细点儿。”
——
陆角快步上前,把地上散落的文书拾起,眉头深锁。未多言,便吩咐把妇人再领进衙内。
片刻后,妇人出来时已无泪痕,只剩满脸羞愤。
陆角在台阶上,声调冷硬:“凡有人假作文书、冒领抚恤,不论是谁家烈士,都绝不能纵容!”
人群先愕然,旋即一片嗡声低语,却终究无人敢顶。
队伍慢慢移动起来,程兮盯着那抹清影看得眼神发亮,心里想:世上还有这种不怕得罪人的官?
——
孩子一家领过抚恤走后,李进本要等程兮,程兮却笑说还有点事,让他先带人回去。
等到衙门里的吵嚷渐渐散尽,天色已黑,门前只剩零星行人。陆角抬步出来,就见长廊下站着一人,对她笑着拱手。
“御史大人。”程兮笑着迎上来
陆角愣了一下,才认出是白日里差点跌倒的女子。她眼神还是清冷:“你怎还在这儿?”
程兮急忙解释:“不是存心打扰,大人莫怪。我在城郊教书,今日是陪学生和他娘来领抚恤的。”
陆角听闻,面色缓和了少许。她侧头打量一眼,道:“原来是先生。”
二人并肩出了衙门,一路踏着街灯,边走边聊。
程兮压低声音:“白日那女人,她说得那样惨,真是假的么?”
陆角点头:“假的。她丈夫去年在江北阵亡,三月前就在原籍地领过一次。这回随族北上,想再讨一份。可如今账簿都联到了京师,早能查个清楚。”
程兮叹息:“唉,也难怪。叫我说呀,真能活得体面,谁肯冒着脸皮厚?可规矩是规矩,既要顾得周全,也要护得住其他苦人。”
陆角听了,眼角微动:“你倒明白事理。”
程兮笑:“我只晓得念书教学,见不得孩子们饿肚子。可真到那堂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还是得有你们这些敢讲真话的人。”
陆角摇头:“敢讲不敢讲,说到底,就是分内差事罢了。”
程兮看她,认真道:“差事归差事,可多半人怕惹麻烦,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今日那几句话,才真叫人心里硬气。”
陆角沉默了片刻,唇角终于微微一抬:“先生懂的,比我想得多。”
二人就这样一问一答,走到街角,小摊关得只剩炉火,还有卖汤的挑担摇着铃。
陆角罕见勾了勾嘴角:“世道若有人守文,你守书卷,我守律,便也值了。
”
二人谈至夜深,才依依作别。约定月余再见。
——
夜色深沉,酒肆里却热闹到极点。
楼下,江薪黑衣入座,一盏烈酒喝得满目冷峻。她不言不语,只抬头看台上的女子——正是柳瑶,纤指拨弦,歌声从明快转为低沉。
“铁衣埋雪地,白骨无人收……”
一曲飘下,满堂本来还嚷嚷的客人都静了片刻。
江薪猛地攥紧酒盏,酒水晃出来一点。她见得太多尸骨,却头一次在别人歌声里,被这样直白唱出。心口硬硬闷了一下,她咬牙仰头,灌下一口。
楼上廊间,司算同几位衙门同僚对坐。
杯来盏去,她举杯时脸上带笑:“还是该敬大人几杯,这次军功簿一到,您手上怕是要添好几行啊。”
同僚们听了,爽朗击掌大笑。
她话不多,都是些奉承的虚言,却说得恰到好处,席上气氛被哄得极好。
散席后,柳瑶收了琴,自门侧走下。江薪迎面而来,给她让出一步。两人视线一触即分,一个淡淡颔首,一个寡语垂眸,不必交谈,却都记住了这一瞬。
风吹灯影颤,巷口有酒客跌倒哄笑,有小贩收摊摇铃。市井乱杂间,几个陌路人的目光不经意间,悄悄交缠。
喧闹之外,城墙之上,司算远远望着这一城灯火。夜风吹得她衣袖猎猎,她却不看楼下欢声,只低头想起白日里翻阅过的那几页账目。
银两进出,名字与数字,密密匝匝,却在她眼里,仿佛一条条白骨路。
这盛世的繁华,本就是往昔尸骨换来的。
司算指尖轻轻扣在石垛上,心里无声一叹:
若真有一日,叫世人知道其中的真相,又该如何?
风声卷过,如有人在暗夜里低声回应。城下的灯火依旧明亮,人们笑着哭着,毫不知情。
——这一夜,书院女师、御史青衫、北疆铁甲、户部冷算、市井琴声,在不经意间,同处一座城。
五火初会,无人知晓,却早有气数暗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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