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深冬到春天,叶沉跟医生日夜相对地呆在地下室里,仿佛外面的世界天崩地裂,他们也要渡完这次死劫。
叶沉从来没有这么渴望重见太阳,即使她也同时渴望着彻底的死亡。
那天的对话戛然而止,他们不约而同地决定把讨论延后到她恢复。只是医生还问过她,谁会跟这本秘约产生羁绊?
叶沉说:叶舟,和我自己。
世界之外的那双手似乎有了形状和眉目,但又点到为止,没有继续。
毕竟,当瓢虫发现自己不过是花叶上一只不值一提的昆虫时,它再澎湃,也被局限在这具身体里。
——振翅扇不起台风,修行修不了飞升。
曾经叶沉把人类比做小蚂蚁,而真正确认自己是蚂蚁的那天,又觉得荒唐。
怎么会是假的呢?
她也是假的吗?
那什么才是真的呢?
她还要跟异化的过程殊死搏斗,消极的时候就自嘲是斗胆跟命运叫板的蝼蚁。好在这次与以往不同,有另一个人随叫随到地呆在她身边,像一个监守者,又像是一个保护者。
医生会拉着清醒的她说话,聊起联盟,聊起兽潮,聊起圣火公司,聊起机械改造。
叶沉陷入异化状态的时候,他继续学习着那种别人看不见的高维代码,整个人逐渐消瘦下去,与之相对的,是叶沉对身体的控制逐渐加强。
那天叶沉醒来的时候,医生还在睡。她试着动了动手,发现手指第一次变回了人类的样子,只有指甲还泛着乌青。
很难想象自己不清醒的时候都是什么形态,半成品直立巨蜥的模样有多吓人,她根本不愿回忆。叶沉试着去拆链条,竟然真被她拆了下来。
举着链条,再看沙发上睡得人事不知的医生,她也不知道他是心大还是真的不怕死。
顺手扯了件衣服给他搭上,叶沉坐到实验台前。密密麻麻的实验记录,医生的笔记上画着各种符号,她看不懂,但不影响她心中波动。
就是这些字符,藏在世界的表象之下,设计了死亡变异,构建了人类的末日,促成了她的死亡与重生。
如果这是神明的戏码,那她又该用怎样的方式,找到那个破局的关键呢?
医生半醒地睁开眼,下意识看向锁着人的地下室一角。那里空空荡荡,他瞳孔微缩,霍然起身。
“在这呢,别急。”叶沉悠然出声。
医生冷静下来,捡起掉到地上的外套:“感觉怎么样?”
叶沉坐在原地,稍微动了动手脚:“感觉还不错?”
医生走近,一只手抬起她的脸,另一只手翻了翻她的眼皮,又捏开她的下巴看了看。
叶沉:……好吧。
“还可以。”
医生松开手,顺便摸了摸她头顶表示安抚。他面对半异化的叶沉,态度有些像对着一条得了疯病的猫,比如这个动作,因为出现频率很高,他们都已经习以为常。
“但还不够。”
“那还要我怎样?”叶沉无奈,“是不是得跟静态代码一样,所有参数都是固定的,哪个数变了就去死。”
医生很久没见她这么有精神,嘴角动了动:“是啊。”
然后是一段静默。
他们的揣测从来没有回音,就像被关在无人之地的囚徒,嘶吼也只能向着空气。
“现在是几月了?”叶沉看了眼门口。
“五月,”医生说,“你想出去看看吗?”
“我可以出去了?”叶沉不敢相信惊喜来得这么快。
“至少比之前有个人样了。”他说。
无解不在,欧阳站得稍远,只有岳云一下窜到她跟前,左看右看。
“吓到你了?”叶沉说,有些歉意。
“没有,”岳云眨眼,“你没事就好。”
她似乎长大了很多,懂事地没提别的,简简单单的问候就心满意足了。
欧阳开口,画风却截然不同:“成业来过,问起梅姐,我说她死了。”
叶沉心中一痛,被医生察觉,一手按住她肩膀。
她因为梅姐的死,把自己捅成了四面漏风的筛子,然后花了两个多月,一针一线地把自己补回去,亲自诠释了什么叫不破不立。
整个过程艰辛到她自己都无法确定:我真的走过来了吗?
叶沉慢慢地呼出一口气,好像要把所有的情绪都泄出去。
“知道了。”
欧阳看着她,表情逐渐松弛。
“欢迎回来。”
-
叶沉站在院子里,春天的日光还有点冷,但温度刚好,清爽得沁人心脾。
医生站在她旁边,好像洞悉了她的想法:“你觉得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
叶沉没有顺着他的话走,而是说:“摸到真相的边缘后,就没法再说服自己。”
“哪怕它是造物主,是神,是高维存在,凭什么能随意设定我的命运。”
医生“嗯”了一声。
没有在绝望中堕落,也没有像鸵鸟一般逃避。
她比他预期的还要坚强。
“而且我想到了另一件事,”叶沉目光幽幽,“如果我们所在的世界是假的、由代码控制的,那外面会是怎样的?”
“在这片死亡变异的焦土之外,会不会有一个真的你,真的我……甚至一个真的梅姐?”
叶沉的眼睛里,红色已经几乎褪去,她神情认真,似乎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
医生没有打击她,只是说:“可能。”
“有个好消息,我已经分离出机械部件里影响人类死亡变异的代码,是个单向的接口,可以佐证你的猜测。坏消息是,这种代码无法根除,只要做过机械改造,到死都会被这段程序审判。”
“审判?”
“对,”医生说,“就像那台死亡变异程度检测仪。正负一百之间是安全值,一旦越过,死亡变异就会被触发。”
“好刻板的标准,”叶沉摸了摸手臂,“那你能像救我一样拯救其他人吗?”
“偶尔一次可以。我就像是因为开发者的疏忽,不小心在前端界面,看到后端代码的用户,”他认真地说,“不要神化我。”
“喔,”叶沉看了看自己的手,“但我这次没做过机械改造,为什么还会异化。”
医生:“因为你是特殊的。”
想起他曾毫不做作地把救世主这个词安到自己脑门上,叶沉忍不住想把胳膊上鸡皮疙瘩拍掉。
“说起来,我确实听过‘特殊权限’这种说法,”她想不通,“但我凭什么呢?”
“可能因为你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医生说。
“那我应该生来享尽荣华富贵,而不是死了又活,家破人亡。”叶沉立刻说。
医生没接话。
既然想起特殊权限,她就顺便回忆了一遍自己的第三次死亡。
“我好像听到了海潮声,”她说,“你说,那里会是亚特兰蒂斯吗?”
“那可能外面的人类都长着鱼尾巴吧。”医生说。
叶沉被逗乐了。
医生似乎有些踌躇:“能分离出接口代码,其实,还代表着一件事。”
“覆写。”叶沉说。
《接口的特性:引用与覆写》,基础编程教材第七章。
“对,”医生微怔,“但只针对我自己。如果我对自己进行一点机械改造,就可以反向覆写,造出一个逆向接口。”
“然后去看看真的世界吗?”叶沉说,“听起来不坏,所以有什么危险?”
“我不知道,”医生诚实地说,“其实在看到秘约之后,我以为自己的使命就到此为止了。”
“我是谁?代码。我在哪?虚拟世界。我要去哪?无所谓了。”
“不能无所谓,”叶沉插嘴说,“那时候我是全世界最需要你的人。”
“嗯,岳云来找我,我想起跟你还有约定没有履行。”医生笑了笑,很浅,却被叶沉逮了个正着。
“你该多笑笑的,医生,”叶沉摸着下巴说,“我觉得,你就算变成人鱼也不会难看的。”
“是吗?”他不置可否地说。
“所以,你要去看看吗?”叶沉把跑偏的话题一把拽回,“也许这确实是个机会。”
“哪怕一去不回?”
“哪怕一去不回,”叶沉说,“如果有机会见见真正的太阳,我想,哪怕只有一个人逃出去也是好的。”
医生端详着她的表情,平静柔和,没有一丝作假。
他别开眼,心想:或许我不觉得呢?
“何况这可能是接近那个东西的唯一机会了,”叶沉说,“不试试,总觉得太可惜。”
“你不觉得这很诡异吗?”医生问。
叶沉反问:“你都是唯一能看到高维代码的人了,有点特殊权限怎么了?”
如果有别人听到他们的谈话,可能会觉得这两个人疯了,什么代码不代码、权限不权限……但当事人清楚,这些话没有一句是玩笑。
“好吧,”医生说,“等我试试。”
聊天到这里就告一段落,欧阳喊他们进屋吃饭。
无解回来了,先恭喜了叶沉,还带来了两个消息。
“配方公开后的第一轮材料已经做出来了,质检合格。Z基地的兽潮之前有分散迹象,但这两天又有重整的势头。”
“女巫不在的这段时间,各地小股兽潮越来越多,大家都有所防范。Z基地如果打起来的话,还是很危险,但不得不防。”无解说。
叶沉想,都是代码,就不能靠一键注释解决掉吗?
撞到医生投来的视线,她压了压眼眉。
“跟我有什么关系?”她说着,展示了一下自己的指甲,“我都异化了。”
“那天在场的知情人没往外说,”欧阳说,“谢勋都不知道,我们对外的口风是你重伤休养。”
叶沉张了张嘴,又抿住唇角。
说不感动是假的,但这话一听就是有后文,她刚从鬼门关回来,有种消极怠工却被赶鸭子上架的感觉。
“所以,需要我干什么?”她问。
“Z基地想邀请你暂代总指挥,对潜在的Z基地大兽潮直接负责。”无解说。
“……现在不讲什么核心区外围区的壁垒了?”
“总比以前好些,”无解说,“那边希望,只要你方便的话,尽快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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