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三白先是愣了一下，觉得自己还在梦里没醒。可是听着听着，又觉得不对劲，这声音怎么这样耳熟？
像昨天那个姑娘。
楼三白一下坐了起来，甚至抻到了已经极为脆弱的腰杆，发出嘎嘣一声，睡意全无。
她在干什么？楼三白额头上冷汗簌簌而落，她茫然地听到那叫嚷和拍门声过后，接着就是叫骂声，哭喊声，还有不知道什么东西砸在地面的声音，如雨一样密集。
骂得很难听，骂那个在拍门的人是疯子，是贱种，是魔鬼，让她滚远点。
而那个声音好像完全没所谓，还在继续喊，而且越喊越大声，越喊越兴奋，甚至还提上问题了。
“那不然为什么会有鬼病？”
“难道神明只管永佛寺里的大人，不管你们？”
“那好吧，是我说错了，神明不是死了。”
“是你们被神明扔了！抛弃了！”
还真是解气，太解气了。楼三白一直听到最后一句，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但她笑着笑着，就开始流泪。楼三白用已经开始哆嗦的手穿上衣服，赶紧推开门出去，桃木拐杖在地面敲打着，溅起满地雪，边走边喊。
“姑娘！姑娘！”
楼三白这才想起来没问昨天那个女孩叫什么，她十分后悔，因为她自顾自得认为自己快要死了，没必要，也记不住那么多了。
她边往那个姑娘的声音方向走，边说道。
“别喊了！别喊了！”
她赶到的时候，刚好看到林承烨被一家人拿着锄头和柴刀追砍，那家人的女人和男人面目狰狞，似乎真的要把她打死，而那家的女儿一声不吭低着头跟着她母父，肩上扛着锄头却不打，只是追着林承烨跑。
其实还有很多人，她们浩浩荡荡地追着林承烨，烂菜叶子扔她，石头打她，骂她是鬼，是来害死她们的。
“是不是被我说中，你们才这样生气？”林承烨戏谑般地继续道。
那时候林承烨的身上已经有很多伤疤了，血一滴一滴顺着黑色的衣服滴落在雪中，很狼狈。她脚下的每一步似乎都像踩着盛开的梅花。而她回头望着那些人笑，目光灼灼，丝毫不见害怕，忽然，她看到了楼三白，于是冲着她挥了挥手。
楼三白看到这一幕，心想，这女孩怎么会是鬼呢？这才是神派下来的，这才是神明看不过去了，决定派人来拯救她们的啊。
而且楼三白不懂，这个姑娘背着她的时候健步如飞，明明一定是个会武功的，为什么不用呢？
但她着急，来不及想那么多了。楼三白吭哧吭哧地跑起来，说是跑，她跑步比人家走路还慢，只能更用力的用桃木拐杖笃笃笃的敲。
“是……是那个神婆！”
终于，浩浩荡荡的“打鬼”队伍最后有人发现了她。那人惊恐地回头，似乎看到了什么骇人的东西，捏着鼻子跑了，手机的柴刀也扔在雪里不管了。
“呀！别靠近她，别靠近她！”
“她怎么来了？晦气，晦气啊……”
听到神婆二字，那些人忽然躁动不安起来。比起一个疯疯癫癫的小姑娘，她们更害怕这个神婆，她去哪里，哪里就会死人，她还成日里与鬼病的人呆在一起，早就应该是鬼了。
于是那群人也顾不得了，很快向四面八方散开，逃一样地回到家里，紧紧地把门锁起来，开始念一些不知所云的经咒。
世间一下子又安静下来。两排房子中间的夹道上，一老一少两个“鬼”两相对望，忽然齐齐笑了起来。
楼三白这次的笑容不是之前那样夸张，那样神神叨叨的感觉。而是有泪水从她皱巴巴的眼窝里流出来，她是真的开心，那颗沉寂多年心脏忽然又一次抽动，随后剧烈，有力地跳动起来。
她终于又见到了一个真正的“人”，一个肆意的灵魂。
“楼三白，我以后就可以这么叫你了吧？”
等到楼三白走近，林承烨很认真地说道。
“你不是神婆，我也不是你口中的什么神明说的人。我叫阿烨，以后你就这么叫我。”
楼三白那时候才恍然大悟，原来在林承烨心里，她只记住了一个名字，就是她顺嘴一提的楼三白，而不是神婆两个字。
……
好不容易给林承烨上完药，包扎好，楼三白累得一下坐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
“我明天还会来的，既然你说你还有三天就要死去了。那在这之前，我要听听你的故事，你的人生，千佛国的一切。人在死之前一定有很多话想说。”
林承烨打了个哈欠，其实这些伤对她而言不过是一晚上的事。她身怀两种内力，边迤给她的春风化雨会慢慢恢复这些伤口。
“而且你也不用觉得我被打与你有关，不必自责。是我自己要掺和，虽然这千佛国病灶已深，百姓的想法一时半会儿无法改变。但若是查出鬼病的源头，或许我能可以。”
林承烨用一种得意的眼神看了一眼楼三白，似乎这些伤口皆是炫耀的东西，而她用这些，这样大的代价，也只是打动了一个已经快要入土的老人的心。
果然很笨。
“你……”
楼三白愣了愣，她本能地替这个小孩儿觉得不值得。却忽然又想为什么，这个小孩儿好像很了解死亡本身，是她身边有人死之前跟她说了很多话吗？
但确实有很多话想说，而且现在就有。楼三白好奇地问道。
“你怎么发现我是装的？”
“很明显。”林承烨解释道。
“比如，你看到第一个死去女孩时的表情是发自内心的痛苦悲伤，你大概认识那个女孩。你虽然说话颠三倒四，做事却很清醒，要用火焚掉尸体，房梁挂着上的名字是死者的名字，屋里的灯烛也是为那些死者点的吧？”
一字不差。楼三白有种被人看穿的感觉，她噎了一下，很快又怪她道。
“那你怎么不用武功？就这么被打？”
“……那时候确实没想着用武功。而且那些都是普通百姓，我绝对不会对百姓动手。”
这是林府教给林承烨的。
“你为什么要上街喊？明明如果你想拆穿我，私底下告诉我也行。”
“第一，因为前两天憋得很难受，这里很压抑，很古怪，但今日我反而看明白了一些。”
林承烨竖起一根手指，又竖起一根，继续说道。
“第二，今日收到了朋友的来信，我大概对此事有了点眉目，心里畅快。才有了个想法，决定试一试。”
“什么……”
楼三白话还没说完，忽然，她那长年不曾有人主动开启的屋门吱呀一声，她吓了一跳，一下站起来。
反倒是林承烨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轻轻笑了一下。
门缝中探入一个神色有些怯懦的女孩，她慌张地望着两个人，也不敢靠近，就那样挤进门，飞快地将自己整个后背贴在门上，像薄薄一片的墙皮，距离她二人很远。
她一看就是来找林承烨的，虽然低着头，但视线黏在林承烨身上不动，女孩先开口道。
“我……我看到了，你跟神婆走了，我想这里或许能找到你，我有话对你说。”
楼三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看着那女孩眼熟，想了想，忽然指了指女孩，说道。
“你是……孟家的女儿吧，叫孟……孟令云？你是不是刚刚追着她砍来着？”
“我没有！我那是做给我娘爹看得，不然她们会觉得我是个怪胚，觉得我不对劲儿。”
孟令云立马反驳，她怯生生地抬眸看向林承烨，开口道。
“你，你说的……你说的话是真的吗？真，真的没有神明了吗？那，那我可以随便说话吗？”
“你是想有呢，还是不想有呢？”
林承烨反问道。
孟令云忽然沉默下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整个小小的身体都在颤抖，过了一会儿，她似乎终于下定决心，双眼紧闭着大喊。
“不……不想！”
“因为……我，我的姐姐和哥哥都死了，都，都被鬼带走了。娘说是神明，是上天的惩罚，但……她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过来坐。”
看，小孩子都懂的事。怎么能不信与自己日夜相处的人，而去信什么神呢？林承烨叹了口气，让孟令云过来。
孟令云似乎还是很怕，尤其是看向林承烨眼神，恐惧里带着探寻，反正左右也不像是在看个人。林承烨无奈地摇摇头，说道。
“既然没有神明，那当然也没有鬼，我不是鬼。”
听到这话，孟令云才往前挪了挪，但依旧不肯离她二人太近，林承烨也不强求，忽然问道。
“你为什么说你的姐姐和哥哥被鬼带走了，你爹娘告诉你的？还是你猜的？”
自从她来到这里，听到的说法都是得了鬼病，受了神明的惩罚，但还是第一次听到被鬼抓走这种描述。
“不，不是我猜的，也不是我爹娘告诉我的。”
孟令云咽了咽口水，望了望天空，似乎还是怕神明在看她，她压低了声音，说。
“是我见过，真的有鬼，我姐姐和哥哥死的时候，我都在。”
就是去年的事，她的姐姐是第一个死的。
孟令云记得很清楚，她姐姐好像几天前一直在说肚子痛，于是她陪着她上街去看郎中，可是刚走到半路，她姐姐忽然发出一声尖叫，接着，就是温热的血糊住了她的眼睛。
孟令云听到周围的人大喊大叫起来，有人把她拽走了，说着什么，得了鬼病，得了鬼病。她扭头一看，她姐姐仰面躺着，肚子上是一个血窟窿。
她的哥哥是第二个死的，就在姐姐死的第三天。
那时她们全家人都很害怕，闭门不出，娘和爹日日夜夜烧香，对着天求饶，说她们家一辈子什么坏事也没做过。
兄长问她，害怕吗？孟令云刚要摇头，却见兄长的神色忽然扭曲起来，她一下好像被人抓住了，一动不能动。
其实就那么几个呼吸时间，她看着兄长痛苦的大叫，然后身上出现血窟窿，最后倒下去。只是这次，只有她们两个人，孟令云没有大喊大叫，她害怕娘和爹也会把她拽走，不让她看兄长最后一眼。
“……但我这次看到了，好像有一个黑影，快到几乎看不见的黑影从他的身体里离开了，而且我看到，有一条长长血迹往屋顶去。我想起来，姐姐起的时候也有这样一条血迹，很长，很细，似乎是鬼走出来的，但很快被雪埋住。”
孟令云一口气说完了，她气喘吁吁地靠在门上，似乎用尽了力气。
“谢谢你能说出来，告诉我。”
林承烨看着孟令云的眼睛，极其认真地说道。
“我会尽力把鬼找出来。”
“不……不，是我要谢谢你，我终于有地方说了。”
孟令云也像终于松了一口气，她紧绷的面孔送下来，眉眼间都轻松了许多。她以前不敢说，也不敢在娘爹面前提，只能憋着，憋着，感觉自己快要憋出病了。
好在林承烨忽然出现了，说神明死了，她终于能说话了。
忽然，她用一种乞求的眼神看着林承烨，问道。
“我的姐姐和哥哥是真的死了，对吗？即使你找到了那个鬼，她们也不会回来了。”
林承烨没有说话，但孟令云好像也已经知道答案了，她也没再追问，退出去，关上门，走了。
只是当门合上的那一刻，门外呼呼的风声里传来细小的呜咽，一声比一声轻，知道再也听不到了。孟令云定是已经走远了。
“你看，有用吧。”
林承烨看着那扇门，摇了摇头。
“在这样的地方，觉得不对劲的人也不敢说了。但是憋在心里太久了，她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会变得和自己娘爹一样，只能依靠固执的相信缓解心里的痛苦，然后一代一代，就都如此了。”
楼三白还是想骂她笨，这么一身伤就换了一个人，几句话，也不知道有什么用。
林承烨看了看窗外已经渐渐按下来的天色，忽然想起边迤信上说的亥时后，她此时赶过去大概正好。
“我先走了。”
林承烨走到门口，忽然回头看着楼三白，又重复了一遍。
“记住啊，明天我还来的。”
楼三白忽然觉得，这个女孩一定有一位非常好，非常好的母亲。这种温柔却强大的性子，她也曾经在上一个神婆的身上看到过，而那人告诉过她，自己有一位温柔而强大的母亲。
……
林承烨费了些劲儿才赶到了边迤给她画的地方，到了的时候已经过了亥时。
“原来那墨点是指的山。”
林承烨无奈地擦去额头的汗，心想下次一定要教边迤怎么画图，几个墨点上去，她翻山用了一个时辰。
“这里就是百晓客栈？”
眼前的客栈没有名字，从外面看，青瓦覆顶，檐角飞挑，已然风雨剥蚀出灰木的底色。
门前悬一对褪色风灯，底下幌子招摇，墨字渐淡，只依稀可辨“酒”字。可除去这些，整个客栈一看就是打理的井井有条，生活的痕迹很重，外门一尘不染，二楼支起的雕花木窗也擦得干净，隐约透出里头晃动的烛火。
林承烨手一推，发现那外门竟然没锁，一下敞开了。她疑惑地走进院子里，一直向前，又一把推开客栈的大门——
“我赢了！”
林承烨才刚踏入一只左脚，尚未来得及感情状况，先听到一声女人的欢呼。
接着，有些人唉声叹气起来，林承烨发现客栈中灯火通明，她面前摆着一张巨大的方桌，而有些人笑嘻嘻地把桌上的银子揽进怀里，说道。
“哎呀，少庄主什么时候赌输过？你们啊，还是不死心。”
这是在拿她做赌注？林承烨眉毛一挑，她想得不错，这里确实有趣。
“恭候多时了。”
忽然，那热闹的人群识趣地散开一条路。刚刚欢呼的女人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出来，她右手持一把折扇啊扇，在林承烨面前五步远，刷一下收起来。
那人笑得贼嘻嘻的，说道。
“春神，林承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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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第 7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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