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隆!”
积聚已久的云层终于炸开,无数雨滴冲破束缚砸了下来。
不知道爷爷这两巴掌包含了多少愤怒失望才会力道如此之大,即使有柯予抓着我胳膊,我也被强大的惯性带倒在地。
半边脸都麻了,之后是火辣辣的疼,我用手捂住脸,羞愧、委屈和怒气种种情绪齐齐涌了上来,我冲爷爷耍赖道:“我就是个废物!反正你不满意我,我死了你刚好可以去找一个你看得上的来当接班人!”
雨滴落我一头一脸,样子狼狈极了,柯予伸手拽我起来,我一掌掀开他的手,他仍执着地要拉我,我再一拳拳挥打他。
在我与柯予拉扯时,冷眼注目的爷爷忽然几步上前,提起衣领把我拽向墙沿,一把将我推了出去。
上半身陡然悬空于外,耳旁疯狂呼啸的大风骤然长出手来,硬生生要将我拉拽下去。
双手找不到支点,我只能本能地死死扣住爷爷的小臂,如果他松手,那我绝对会掉下去,这个高度必死无疑。
雨水也洗刷不掉我冒出来的岑岑冷汗。
“老爷!”
“不要!”
所有人都发出惊叫。
柯予立即朝这边冲过来。
“站住!”
爷爷吼出两字让柯予定在原地。
爷爷转过脸,一双皱纹层层堆积却锐利无比的眼直直盯着我,抛出冰冷的一句:“你要想死那就跳吧!”
直到此时我才发现我有多怕死,半失重的感觉就令我腿软心悸,我根本没有勇气跳下去。
“我柯竞泽的孙子就是这么个孬种?不过是瘸了条腿就这样寻死觅活,你要和你爸一样没用吗!”
“爸”这个字令我心中猛地一震。
对于母亲我毫无概念,但对父亲我虽也没半点记忆,却是知道他一些事情的。
我爸爸比我聪明,比我优秀,他曾是爷爷的骄傲,是柯氏当之无愧的继承者,可不知什么原因,他选择了自行结束年轻的生命,至此之后,他就是这个家最禁忌的存在,没人敢提起。
其实爷爷这辈子遭受过许多痛苦,他与奶奶感情很好,他们相识于这座海岛,在爷爷最穷困潦倒最艰难困苦的时候,都是奶奶给予他无尽的支持。
可当爷爷刚闯出一点名堂,眼看很快就能过上好日子,奶奶却生病去世了。我总认为爷爷有颗钢铁做的心脏,强悍到让人觉得他没有感情,有如永不停歇的机器,唯有奶奶忌日那天,爷爷会放下所有事情,回到当年他们居住的小屋,静静地呆上一整天。
他的表现十分平静,情绪也极稳定,不会流泪也不会有多盛大的纪念仪式,可那种深沉的悲伤、惭愧、无奈和怀念都会随之蔓延开来。
痛失爱妻、中年丧子,这些巨痛爷爷都经受过了,难道我还要让他再经历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那太残忍了。
我不该这样懦弱的,我压根就没勇气自寻了断,我哭泣着向爷爷认错:“对不起,爷爷,我错了……”
爷爷倏地收回手,复又找到支点,我虚软的身躯几乎要溜下去,但我用手扶住墙沿撑住了自己。
而爷爷还有下一步动作,他当着我的面把左手的皮质手套摘了。
我也记不清是从哪年起,爷爷左手上就总戴着副手套,哪怕是最热的天也没见他脱下过,爷爷对外宣称的是这只手被烫伤了,戴上手套以免有碍观瞻,然而当爷爷取下这副手套,我却看不出他手上哪里有烫伤的疤痕。
没等我细看,爷爷右手掰住左手手指用力一拧,那几根手指竟然被爷爷生生拧了下来。
我错愕地目瞪口呆。
原来那是假的手指!
中指、无名指和小拇指,整整三根,全是假的!
爷爷将那几根手指连着残缺的左手展现在我眼前,用他左手剩下的食指重重指向我的心脏,一字一句对我说:“身体的一点残缺算什么?这不会对你有任何阻碍,当你足够强大,没有人会在意你的残缺!”
“我给了你足够的时间来接受这一切,既然不想死就站起来,让你自己变得更加强大!”
爷爷的手指像含有无穷力量,通过指尖注入我脆弱的心脏,让它陡然变得坚硬、强大。
云层没有停止移动,带着这阵风雨持续向前,无人发现,停机坪的一旁,在看到爷爷的断指时,柯予的瞳孔瞬间放大。
黑沉沉的瞳仁里霎时燃起汹涌的火焰,颤抖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将掌心都能掐出血来……
但他的异常我和爷爷都完全没留意。
爷爷的这番举动让我意识到自己的懦弱,我不得不重拾勇气振作起来,腿瘸已成事实,无法改变,可生活还得继续。
我的腿神经受伤严重,无法自如行走,为了最大程度的回归正常生活,我需要在重回学校前,尽量让自己能熟练地行动,这得依靠康复训练,我也必须接受拐杖和轮椅。
近来是阵雨季节,隔三差五就有一阵雨,雨跟着云层跑,能用眼睛瞧见岛上哪一块下了雨,哪片乌云又要去哪儿了。
雨后的云畔庄园,空气湿润清新,雨水将花草绿叶都冲刷得干净清透。
我撑着一副拐杖,不熟练地抬步向前,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练习没多久便额头冒汗。
这种不能自如控制双腿的感觉令我沮丧,我将两根拐杖放到一边,这时柯予应该要接过拐杖放好的,他却没有反应。
我不是关心他人状态的人,但柯予这几天似乎不太对劲,他情绪少有变化,但这几天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和闷闷不乐,像这样的不在状态有好几次了。
我将拐杖在地上点了两下发出声响,柯予回神,立即把它们接了过去,在长凳边放好,然后过来扶住我的胳膊。
我没急着迈步,而是转脸问他:“你怎么了?”
柯予以为他的走神让我不高兴了,连连摇头道:“没什么。”
可他看起来不像是没事,我又想不出他能有什么事,他现在每顿都能吃饱吃好,也不用担心再被赶出柯家,又不像我还得重新学走路,他能有什么心事?
我想了想,问他:“你是有哪不舒服吗?”
我的眉头不经意皱起,柯予看着我徐徐吁了口气,用手按住心脏的位置说:“可能下雨天气压低,有点不太舒服。”
见他捂住心脏的位置,我一下就想到他中枪的地方,急得忙用手覆上他的前胸,问他:“很疼吗?要不要去医院?”
我的担心和急切都忘了隐藏,柯予也没想到我反应会这么大,他定定地注视了我十几秒,在这个瞬间他忽地下定了某种决心,只是我无从知晓。
“我没事,谢谢。”
他望着我说,还对我笑了。
柯予笑的次数我十根手指就能数出来,因为他肤色深,笑起来显得牙尤其白,漆黑的眼中似乎有奇异的光,我稍稍愣了下,有些别扭地别过脸,撇了下嘴说:“我不想练了。”
“不练了吗?”他向我确定。
我在努力试着像受伤前那样迈开腿走动,可受伤的神经让我的左腿不听从指令,怎样走都姿势不对。练了这么些天也没找到感觉,我泄气地嘴角向下,垂头丧气地说:“反正练了也没用。”
柯予思索了下,忽然开口:“我们跑步吧!”
他一定是疯了,才会撺掇一个路都走不好的瘸子跑步!
我下意识想骂人,转头却见他望向我的一双眼充满鼓励与坚定,像是认定我肯定会同意他的提议,他向我伸手说:“我带着你跑。”
我一时语塞,手竟鬼使神差地自觉伸了过去。
斜放在旁边长椅上的拐杖放久了滑落到地上,柯予在这个瞬间手上用力将我拽离了原地。
我差点摔个脸着地,但柯予牢牢抓着我,给我支撑。
我本能地找回重心,被动地迈步往前,前面十几步都像是一脚踩到一个坑里,一颗心被这节奏踩得七上八下。
我的样子一定狼狈极了,我最害怕的就是这副模样,将我是瘸子的事实暴露无遗。
柯予真是活腻了,我才给他几天好脸色,他就敢让我出这种丑!
我不但要狠狠骂他,还发誓要把他饿上三天三夜!
可神奇的是,跑出去一段距离,我忽然发现自己会跑了,虽然跑起来确实不像健全人那样自如,但我好像能控制自己的双腿了!
受伤以后我都拒绝走路,哪怕是决定康复训练以来,我也碍于内心的压力不敢迈步,结果柯予这个不着调的提议竟歪打正着地让我打破了内心的恐惧与束缚。
我找到感觉了!
一股澎湃的激动从心底生出,压住我内心多日的阴霾忽而飘散,我真正感到了一种对今后的信心。
我笑了。
起初还只停留在唇边,但柯予拉着我一直跑,回过头对我笑,还仰起头向着天空大喊。
喊的是乱七八糟无意义的声音,像只在深林里狂吠的猩猩。
我忍不住也笑出声,还张开了双臂,任清爽的风拂过我的身体。
我感到了久违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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