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是个执着的人。
其实对于找红土我没抱太大期望,最适合泥塑的土在内陆的山区,岛上的土质不好,我只是使唤人使唤惯了,当时也就这么一说。
然而阿盛把话听进去了,并且把这当成了一件非完成不可的任务。
也不知道他跑哪找去了,一下没了影,晚上吃完饭我在楼上露台看星星时,听见阿婶边收拾边嘀咕:“这孩子跑哪野去了?饭也不回来吃。”
第二天下午我午睡起来,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用想也是阿盛来了。
我起床下地,在他敲响门前打开了门。
门外手伸一半的阿盛吓了一跳,他脑门上全是汗,头发乱糟糟的,样子相当潦草,表情却相当兴奋。献宝般地捧起一大块泥土到我面前,“哇啊哇啊”地问我,是不是我要找的土?
单从外观上我也不能确定,但看着还挺像,我也高兴起来,接过他捧掌心里的土块放到门口地上,又让阿盛去拿水来。
我把土块砸开,和水混到一块,土遇水变成泥,这时的手感我就能判断出来了。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对阿盛摇了摇头,说:“这种不行。”
阿盛倒也不气馁,将这块泥地匆匆打扫了下,又飞快地跑开了,我在后面喊:“不着急,你喝点水啊!”
他回头对我摆了摆手,脚步不停。
之后我有两三天没见到阿盛,只听阿婶跟阿叔唠叨:“阿盛怎么越大脑子越不好了,这几天跟个野猴一样,往岛那边的山里去了,叫都叫不回来。”
这座岛的那一面有山,中间得穿过一片乱石堆,我问阿婶:“山那边微危险吗?”
那片山望着不高,但草木茂密,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动物。
阿婶在这岛上生活了几十年,摇头道:“没事,阿盛从小就在那山里蹿。”
“别看他脑瓜子笨,但还是晓得分寸的,他什么都不怕,就是怕高,小时候阿伯带他上到那悬崖,他吓得抱着阿伯大腿哇哇哭,整个岛上他就那里不敢去…”
阿婶和阿伯两口子在这岛上这么多年,除了彼此也没个说话的人,我来了后阿婶有时会和我说些事。
我也是从她断断续续的诉说里,了解到她和阿伯没有孩子,过去在海州岛上的土著民里,没有后代是头等大罪,家族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不能生育既可能是女方的原因,也可能是男方的原因,但那时不会去医院检查,只会一概归罪于女人。
尽管阿婶和阿伯感情很好,两个人没有孩子也不受影响,过着平淡而幸福的日子,可宗族的长辈不允许他俩在一起,一定要阿伯休掉阿婶再娶,还想方设法地拆散他们,阿伯不肯,他们甚至想杀死阿婶。
阿伯的能力有限,他怕自己不能保护好妻子,便驾着一搜小船,带阿婶漂泊到了这座荒岛,过上了与世隔绝的生活。
这一走就和原来的亲友再无联系。
很多年后,民风逐渐开化,思想越来越开放,年轻人不结婚不生孩子的比比皆是,没人再关心别人有没有孩子。
阿伯在一次去岛上采购时,偶然遇到了过去的亲人,才知道阿婶妹妹境遇困难,生了好几个孩子却没精力照顾,有个男孩生病了没及时治,把好端端的孩子脑子烧坏了,不能说话。
阿婶听了后很难过,于是将这个没人管的孩子接到岛上生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阿婶阿伯把阿盛当成了他们的孩子。
话匣子一打开,阿婶的话就多了,从后山讲到阿盛,又从阿盛讲到后山,忽然转了神情,神秘兮兮地对我说:“那个悬崖千万别去,浪打在崖壁上,声音跟人哭一模一样。”
我想了想说:“我怎么没听到过?”
阿婶放低声音:“那哭声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但声音听得可真了,像男人又像女人,像哭也像笑,反正挺瘆人的。”
说着阿婶拍了拍手臂,拍掉立起来的鸡皮疙瘩。
这岛上没别人,没有流传下来的传说,这估计是阿婶自己杜撰的,而我居然真有点好奇。
晚上睡前,我在露台望向岛后边,夜色昏沉,云层遮月,几点零星的星光照不亮夜空,只能望见隐约露出来的山尖颜色浓重。我朝着后山的方向凝神静听,却只听见暗涌的低吟。
泥塑的事我都快放下了,没想到阿盛还是找到了我需要的泥土。
下午太阳不烈时,我常常会在金果子树下晒日光浴,温和的阳光哄着我浅浅入眠。
岛上太过安静,我的耳朵又灵敏,很远便听见有人奔跑的动静。
我转过头,睁开眼,唇边浮现笑意。
阿盛急急忙忙地奔跑而来,脸上的表情十分雀跃,看那样子应该是有所收获了。
他又抱回来一个土块,这次的他或许是自己先实验过了,很有几分把握,看起来颇有自信。
我用水将碎土块和到一起,再反复按压揉捏,手感是对的,等混合到位,又试着捏了个造型,非常顺手,这土的可塑性很强,在等待土干的时候,我问阿盛:“你在哪找到的?”
他指的果然是后山的方向。
我又问:“这种土多吗?”
他点头。
于是我顺势提出:“带我去看看吧。”
我的提议令阿盛有些为难,从他的比划中我大概猜到他的意思是这一路不好走。
可我在岛上的活动范围就限于院子到海岸这一块,早呆腻了,阿婶的那番话让我对后山的悬崖起了兴趣,我很想去看个究竟。
我打定的主意谁也改变不了,阿盛拗不过我,只能答应。
我们便出发了。
去后山的路确实不好走。
因为根本就没有路。
这座岛本是荒岛,阿婶和阿伯来了后也没能力做多大改变,只是靠天吃饭,靠双手开荒,最早盖的是那种最原始的木头棚,都称不上房子,只勉强能遮风避雨。
一旦遇到威力大点的台风,木头棚经不住狂风暴雨的摧残,往往风雨过后就摇摇欲坠,只得重新找材料再盖一座。
即便这样,阿婶和阿伯也从没放弃过建造属于自己的小小避风港,他们从无到有,一点一点一砖一瓦地在这座荒岛上盖了这个坚固的小楼还有种满花草的小院。
房子周边的区域也都收拾过了,但后山没人去,也就没有路,只阿盛小时候会钻进灌木林里去玩,后来他长大了,回岛上的时间变少,也就更加荒草丛生。
望着眼前一片杂乱的灌木丛,我才明白阿盛为什么回来时身上总有一道道擦伤,又在听到我说要去后山时一脸的为难了。
但话都说出口了,人也到这了,直接就这么打道回府总我心有不甘。
看我没有要回去的意思,阿盛拿出备好的一把斧头,“咔嚓咔嚓”挥动胳膊就砍了起来。
有了斧头开道,前进的路就顺利多了。阿盛先为我砍掉挡路的树枝,之后轮椅推我前进。
道路崎岖不平,颠簸的滋味并不好受,但好在阿盛很快带我来到了他找到红土的地方。
就在灌木丛后面。
他用斧头凿下一大块土块,捧到我跟前,兴奋地向我示意,他给我带回去,想要多少弄多少。
不过我这趟来不光是为了找土,其实还有其他的目的。后山的那处悬崖越来越近,我屏息凝神,静静地静,却只听到平常的海浪声。
阿婶说在傍晚时听见过海浪的哭泣声,此时夕阳离海平面越来越近,金色的余晖慢慢覆盖海面,赶到悬崖上的时间刚刚好。
我抬臂向上指,对阿盛说:“我想去悬崖上看看。”
听罢阿盛便摆手,“吱吱哇哇”地边说边比划,劝我那边有大石头,我坐轮椅过不去。
可我有时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过不过的去得去了再说,我懒得跟阿盛多费口舌,自己启动轮椅便朝那边去了。
阿盛说得没错,悬崖下方有一片乱石堆,大大小小的石头堆叠而生,轮椅肯定过不去,不过我并不是离开轮椅就不能走动,坐轮椅只是因为我不想让人看到我拖着腿一瘸一拐走路的样子。
我自认为可以越过这片石头,无非是多费点劲罢了,我在这天天无事可做,正好养出许多闲劲。
阿盛看出我的想法,又没法强行阻拦我,最终只得跟着我出发,他一路护着我,时刻伸手拉我一把。我还没觉得太累,他倒是出了一身大汗。
翻这些石头也不是多难的事,就当我以为胜利在望时,结果遇到了一个最大的困难。
好不容易爬上了一块凸起的巨石我才发现,这块石头与地面有很高的落差,必须要跳下去才行。
阿盛把我拉上来,先行一步跳了下去,然后转身往上朝我伸出了双手。
他想等我跳下去接住我,这是个很自然而然的动作。
但我突然整个人都停顿住了。
这个动作曾经有人对我做过,如果我跳下去,就代表我对他交出了我的信任。
可是这样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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