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阴沉到底化作了淅淅沥沥的秋雨,敲打在琉璃瓦上,溅起细碎的水雾。空气里弥漫着湿土和草木衰败的气息,给肃杀后的荣国府更添了几分清冷。
王熙凤要去北静王府谢赏的消息,并未刻意隐瞒,却也未大肆声张。她挑选了一个午后,雨势稍歇的时辰,乘着一辆不甚起眼的青绸小车,只带了平儿和两个稳妥的婆子,便往北静王府行去。
马车轱辘碾过湿润的青石板路,声音沉闷。王熙凤端坐车内,闭目养神,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冰冷的赤金护甲。此行看似是循例谢赏,实则凶险未知。北静王水溶,当今圣上的堂弟,年少袭爵,风姿卓绝,素有贤王雅名,在京中交际广阔,却极少深入参与朝堂派系争斗,如同一株临水照花的海棠,清贵而难以捉摸。这样的人,为何会突然向贾府,向她一个内宅妇人示好?那罐江南新茶,究竟是随手人情,还是别有深意的试探?
“二奶奶,到了。”平儿低声提醒。
王熙凤睁开眼,眼底已是一片清明冷静。她扶了扶鬓边的点翠步摇,深吸一口气,由平儿扶着下了车。
北静王府的门庭并不似寻常王府那般威严肃穆,反而透着一种含蓄的雅致。引路的太监举止恭谨有度,言语不多,却让人挑不出丝毫错处。穿过几重仪门,绕过抄手游廊,一路行来,但见庭院布置疏朗有致,亭台楼阁皆小巧精致,廊下挂着些许鸟雀,雨中啾鸣,更显幽静。与荣国府的富贵逼人、烈火烹油相比,这里更像是一处精心经营的诗书人家。
太监将她们引至一处临水的小花厅外,躬身道:“王妃正在里面等候,请琏二奶奶稍候,容奴才通禀。”
王妃?王熙凤心中微动。她本以为会见的是北静王水溶本人,没想到竟是王妃。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片刻,太监出来,请她入内。
花厅内暖香袭人,陈设清雅,一应家具皆是紫檀木所制,线条流畅,不事雕琢,却自有一股贵重气度。临窗的贵妃榻上,坐着一位身着淡雅宫装的年轻女子,容貌算不得绝色,却气质温婉,眉宇间带着一股书卷清气,正是北静王妃。她手中正捧着一卷书,见王熙凤进来,便含笑放下,起身相迎。
“劳动琏二奶奶亲自过来,真是过意不去。”北静王妃声音柔和,态度亲切却不显热络。
王熙凤忙上前见礼,口称“不敢”,又将备好的谢礼奉上,说了些“蒙王爷王妃厚赐,感佩于心”的客套话。
北静王妃令丫鬟收了,请王熙凤坐下,命人看茶。丫鬟奉上的,并非那日王夫人处的江南新茶,而是一盏香气清远的六安瓜片。
“前几日王爷得了些南边的新茶,想着贵府老太太或许喜欢,便送了些过去,聊表心意。不是什么贵重东西,琏二奶奶不必如此客气。”北静王妃语气寻常,仿佛真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王熙凤笑道:“王妃娘娘过谦了。那茶我们老太太尝了,赞不绝口,说是香气清奇,入口甘醇,是难得的佳品。连我们太太也喜欢得紧,昨日还特意泡了与我品尝呢。”她状似无意地提起王夫人,目光却留意着王妃的神色。
北静王妃闻言,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笑容不变,轻轻吹了吹茶沫,道:“是么?王夫人喜欢就好。说来也巧,那批茶还是王家舅老爷前些日子来府上与王爷对弈时,顺道带来的,说是江南故旧所赠。王爷觉着不错,便分送了几家相熟的朋友。”
又是王子腾!
王熙凤心念电转,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原来竟是舅舅带来的?这我倒未曾听舅舅提起。舅舅也真是,有了好东西,倒先想着王爷了。”她语气带着几分女儿家的娇嗔,仿佛只是随口抱怨。
北静王妃掩口轻笑:“琏二奶奶说笑了。王大人与王爷是棋友,时常往来,分享些雅物也是常情。”她似乎不愿在此话题上多谈,转而问道,“听闻府上近日在整顿家务?琏二奶奶真是辛苦了。”
“劳王妃动问,不过是些琐事,遵照老祖宗和太太的吩咐办事罢了。”王熙凤谦逊道,心中却是一凛。北静王府消息果然灵通,府里才处置了吴新登几天,这边就知道了。
两人又闲话了几句家常,多是王妃问,王熙凤答,气氛看似融洽,却始终隔着一层无形的纱。王熙凤能感觉到,这位王妃看似温婉,实则心思细腻,说话滴水不漏,想从她这里探听什么,难如登天。
正说话间,忽听得隔壁传来一阵若有似无的琴声。琴音淙淙,初时平缓,如溪流潺潺,继而渐转激昂,隐含金戈之音,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高与……审视之意。
北静王妃侧耳听了片刻,笑道:“必是王爷在书房抚琴。王爷闲暇时,最爱以此自娱。”
王熙凤凝神细听,那琴音穿透雨声,清晰入耳。她虽不精于此道,却也听得出这琴技高超,更难得的是其中蕴含的气势。这绝不仅仅是“自娱”,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或者说,是一种隔着墙壁的观察。
她端起茶盏,借低头饮茶的瞬间,压下心头的震动。北静王水溶,他就在隔壁!他并未露面,却用这琴音宣告着他的存在,甚至……可能一直在听着这边的对话。
这王府,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每一步都走在别人的眼皮底下。
又坐了一盏茶的功夫,王熙凤见再探听不出什么,便适时起身告辞。
北静王妃也未多留,亲自送至花厅门口,态度依旧温和有礼。
回程的马车上,王熙凤靠在车壁上,沉默不语。平儿见她神色凝重,不敢打扰。
今日之行,看似一无所获,实则信息量巨大。那江南新茶,经由王子腾之手到了北静王处,再由北静王送至贾府。王子腾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仅仅是转送?北静王借王妃之口点明此点,是何用意?是暗示他与王子腾关系匪浅,还是想撇清自己,将焦点引向王家?
而最后那阵琴音……更是意味深长。北静王水溶,这位看似超然物外的贤王,恐怕绝非表面那般简单。他对贾府,对她王熙凤,似乎有着一种隐晦的……兴趣?或者说,是审视。
“平儿,”王熙凤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又异常清醒,“回去后,给金陵那边去信的人,再加一句:着重查访与王家,尤其是与舅老爷往来密切的茶园和茶商。”
“是,二奶奶。”平儿应下,心中也感到了沉甸甸的压力。这围绕一杯茶展开的迷局,牵扯进来的人,似乎越来越多了。
车窗外,雨又渐渐大了起来,敲打着车顶,噼啪作响。王熙凤掀开车帘一角,望着外面迷蒙的雨景,繁华的京城在雨幕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她仿佛看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从四面八方缓缓收紧,而荣国府,连同她自己在内,都不过是网中之鱼。要想破局,光在府内折腾是远远不够的。
她必须看得更远,想得更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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