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
凌青起来到院子里的时候,逄楚之已经在外面了。
他正手里拿着斧头,认认真真劈柴。
动作生疏,却也像模像样。
凌青心里有些惊讶。虽说逄楚之比起其他世家子弟,是有些不同。但到底是第一大族的世家子弟,到哪不是仆从簇拥的,哪曾干过半点重活。
他能想到来帮阿禾做些农活,还肯弯下腰来抡斧头劈柴,这心性倒还不错。
凌青看着逄楚之的动作,一时没有出言打扰。
他拖着一条伤腿,动作难免带了几分滞涩,可一举一动的那种矜贵依然丝毫未减。
好像手里拿着的不是生锈的斧子,而是剑或者笛子什么的。
说到笛子,凌青又想起他莫名其妙送给自己的那个笛子。
等回去就还给他。
也许是她的目光太过明显,逄楚之很快察觉到了,停了动作,转头望过来。
山间的晨光漫过矮矮的院墙,将两人轻轻笼住。他立在院中,碎金般的光落满肩头。她站在门口,衣袂被晨风吹起一角。
四目相对的刹那,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悄悄漫溢。
他眼底先是掠过一丝讶异,随即便是浅浅的笑意。
凌青静静地与他对视着。
无论逄楚之眼眸有多亮如星子,她的眼睛依旧是那汪清潭,生不起半分波澜。
周遭的一切都在此刻凝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凌青率先移开眼神,径直走到他身边,打量着地上劈好的柴火。
“劈得不错。”
逄楚之眼睛眯成月牙状:“既然留宿于此,也不能吃白饭,自然要做点什么。”
凌青点点头,也想着做点什么。
打量半晌,她的眼神落在那片草地上。
她走过去,挽起袖子,蹲下开始拔草。
她手法娴熟,每一株杂草都快准狠地连根拔起,仿佛这样的农活干过无数次一样。
逄楚之看着她的动作,眉头微微一挑。
门前菜地不大,但杂草颇多,想来阿禾平日里忙着照顾母亲和维持生计,也顾不上这些。凌青拔草拔得专心,全拔完才发现身边已经没动静了。
她甩甩手上的泥,正想站起来,忽然有一只手伸到她面前。
修长干净,骨节分明,青筋微凸,如同被人静心打磨过的玉石一般精致。手里端着一个粗瓷碗,里面装了满满的水。
“渴了吧?”逄楚之将碗递过去。
凌青直起身子,看了他一眼。
“放心吧,没下毒,要不然我先喝一口给你看?”逄楚之见她犹豫,唇角微勾,眼里带着戏谑。
凌青又瞥他一眼,这才伸手端过来,一饮而尽。
“多谢。”她淡淡道。
逄楚之从她手中拿过碗,却没有立即回屋。
他望着远山,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昨晚………我睡的还挺好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晚在山洞睡的太不踏实,反正昨夜我睡的出乎意料的香。”
他伸了个懒腰,深吸一口气:“这山野清风啊,就是不一样………”
凌青手中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眸看他,语气带着嘲讽:“这样的村子,逄大公子竟也住得惯?”
见惯了锦衣玉食,偶尔吃个山间小菜,当然是觉得惬意。那要让他长此以往地住下去,这位逄公子自然要哭着喊着走了吧。
逄楚之闻言,收敛了笑容,脸色瞬间变得委屈。
“姐姐,”他声音又软了几分,“你这都要挑刺。我真的很不明白,我到底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
说着说着,他那双桃花眼中竟然泛起了水光,看起来楚楚可怜:“在你心里,我就是又狭隘又自私又恶毒又娇气,我在你眼里一点好处是不是也没有?”
那语气之中的委屈和不甘,若是旁人听了,定会心生怜惜。
凌青看着他,慢慢道:“也不是一无是处。”
逄楚之眼前一亮,凑过去:“哦?”
“至少你列举自己缺点的时候,列举得很流畅。”
“………”
逄楚之又被气笑了,张张嘴,刚要反驳,却听外面传来了巨大的吵嚷声。
这争吵声还伴随着女子的哭声,听起来很是凄厉。
两人对视一眼,凌青立即拍了拍手上的泥土,与逄楚之一起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村口的空地上,阿禾被一群村民团团围住。她神色焦急,几近崩溃,被人拉扯着,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看这样子,显然已经被纠缠了一阵子。
“阿禾,你不能这么没良心!”一个村民大声道,“我们看你们一个孤女一个寡母的可怜,平时没少帮衬你们,你们不能忘恩负义!”
他脸色涨红,神色愤怒,伸出的手几乎要指到阿禾的鼻尖。
“就是!你爹在的时候,我没少借他钱!那些粮食,那些柴火,我们哪次不是二话不说就给了?”
在这片指责声中,阿禾哭着抱怨:“这些我都还了的,我也知道你们的好………”
“还了就有用了?阿禾,不是婶子说你,这些年你们家这么难,我们真是帮了你们不少,你怎么能这个时候如此冷眼看着我们家饿死呢?”
阿禾被说得哑口无言,只能一个劲的流泪。
这时,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众人都喊了一声“村长。”
村长点点头,沉着脸看向阿禾:“今年村子收成不好,各家各户都难过。韩老爷说了,只要你同意,就给村里一百两银子。你娘那病,也给二十两银子治病。这是多大的恩德!”
他死死盯着阿禾,严肃道:“难道,你不想你娘过得好?
阿禾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颤抖:“我不能去………我去了,谁去照顾我娘?我不能去,我不去那种地方………”
“闭嘴!”村长厉声喝道,“什么叫那种地方?韩老爷家是县城里数一数二的大户,你去了是你的福气!”
另一个村民附和道:“我们村子就你的八字合上了,你还长得标致,韩老爷看中了你,要你去做美人壶,这是多大的荣耀!”
美人壶?
凌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里听到的。
她不由看向了逄楚之,低声道:“是我知道的那个美人壶吗?”
逄楚之脸色也变得难看,他蹙着眉点点头:“是某些权贵的癖好。”
他蹙了蹙眉,又缓缓道:
“所谓美人壶………就是将少女的腿掰断,装进特制的大壶中,让其两只胳膊从壶中的洞伸出来,打扮成酒壶的样子。主人要喝酒,就让美人壶喝一口酒,再嘴对嘴喂给主人……”他说到这里,似乎也觉得有些不适,不肯再说下去。
哪怕凌青知道美人壶的大概意思,但听到逄楚之讲出,她的心脏还是瞬间狠狠一缩,仿佛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
那种毛骨悚然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让她浑身的血液都似乎凝固了一般。
紧接着,如潮水般涌来的愤怒和恶心几乎要将她吞没。
她握紧手心,看向被围在人群中的阿禾。
“若是我姑娘八字与韩老爷合,我立马送了她去!可惜这丫头不争气。”
“你去了,也算半个侍妾,那就是韩老爷的人,可就跟我们不一样了!”
那群人个个都是一样的嘴脸,表面似是关心奉承,实则幸灾乐祸。他们把一个活生生的女孩子当作货物一般议论着,仿佛阿禾的生死根本不值一提。
凌青只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恶心,太恶心了。
逄楚之紧蹙着眉:“那些权贵认为,用美人壶喝到的酒,会给自己增加运道。所以才选八字合的女子。但………阿禾若是去了,怕再也回不来了。”
凌青的睫毛微微颤动两下,随即抬起了眸子。
那眸子里似有翻涌的暗流,每一寸都是戾气。但转瞬即逝,再眨眼,眼里又恢复了平静。
“走,回去吧。”她轻声道。
逄楚之意外地看着她:“不管了?”
“管,但不是现在。”
———————
阿禾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如行尸走肉一般。
她走进来,强撑着对两人笑了笑,但那笑容比哭还要难看。
“你们在家里还好吧?”她强作轻松地问道,声音却沙哑得厉害。
“当然好,只是我们怕太叨扰。”凌青装作这么都不知道,轻声道。
“怎么会,你们多住几天。娘因为家里多了些人气,很是开心呢。”阿禾的声音已经不知不觉带上了哽咽。她可能怕自己当场落下泪来,连忙进了里屋。
凌青又与逄楚之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竖起耳朵。
“娘。”阿禾的声音带着勉强,“我过两天可能要去城里做点活。听说城里有个老爷要找人做精细活计,给的银子不少。”
阿禾母亲的声音传来:“人生地不熟的,会不会很辛苦?”
“没事的,不辛苦。只是我这样去了,娘就没人照顾了。”
“你放心,我能照顾好我自己,我慢慢扶着也就下床了。”
“那怎么行,娘,我跟李婆子说好了,她会过来照顾您的。”
阿禾母亲声音越发疑惑:“她向来看不上咱家,怎么会………”
阿禾似是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强行带上了笑意:“我上次………帮了她们些忙,她们现在对我可好了,一个个争着要帮我照顾你哩………”
凌青再也听不下去了,“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准备进去。
“喂!你干嘛?”逄楚之被她的动作惊到了,错愕地问她。
“进去,跟她们说,不能去。”凌青面无表情道。
“你疯了啊。”逄楚之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大姐,虽然咱们不可能不管,但这毕竟是人家的家事,你这么冒然进去,也太奇怪了吧。而且她娘还生着病,你不怕人家受刺激?”
“我当然知道这个道理。阿禾本就心善软弱,被那群人逼着不得不去,必须有个人来阻止她,这个人只能是她娘。难不成,你以为咱俩能劝得动她?”
逄楚之看她这反应,也上来火了:“你做事能不能周全点,你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进去,她娘先一口气撅过去。这事要慢慢说,我去说。”
凌青把目光移到他脸上。
的确………虽然她一向看不惯此人的行为做事,觉得他太过委婉虚伪。但这个时候,的确是他出马效果更好。
“行,那你去吧。”
逄楚之进屋去,与阿禾母女不知说了什么。
只听到屋里传来阵阵哭声,阿禾母亲声嘶力竭,阿禾也不断抽泣。
“怎么能让你去做那种东西!那不是人做的!阿禾!你千万不能去啊!”
“娘,他们说很快我就回来了………到时候,还会给我一百两银子,还会给你治病。哪怕我没了腿,咱们娘俩之后也能安稳度过下半辈子了。”
阿禾母亲声音越发凄厉颤抖:“胡说八道!美人壶哪有回来的道理!那是要把你的腿都折断啊,我的阿禾………他们根本就没想让你活着回来………”
“娘………”
话音未落,里屋传来了惊叫声。先是是阿禾母亲发了疯的扇自己巴掌。后这巴掌声又掺杂着更加凄凉的哭声。桌椅翻倒,东西稀里哗啦滚落一地,似乎里面动静闹得很大。
“伯母!”逄楚之的声音传来。
“你敢去!”阿禾母亲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歇斯底里的绝望:“你若敢去,我就吊死在屋里!我死了………我死了就管不着你了………
“我的阿禾啊……娘真的不能看你去送死,若还是你要去,那就让咱娘俩一起死。”
阿禾“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到她怀里,“娘,我不去了………我不去………”
母女俩抱作一团,泣不成声。
………
“吱呀———”
房门轻响,逄楚之从屋里走了出来。
凌青就坐在院子里的石头上,仰头望着天空。夜色已至,点点星子散在天南西北各个角落。
“你不是很委婉吗?”她头也不回地说道,“这效果不也就这样。”
逄楚之在她身边坐下,与她肩并肩:“至少我劝住了阿禾。”
凌青转头望向他,没有说话。
“怎么?”逄楚之也转过头,看向她的眼睛,“怎么忽然沉默了?”
凌青淡淡道:“我在想,这个事会发展成什么样。“
“嗯?”
“看那群村民白天的架势,我不觉得阿禾拒绝,他们就会作罢。”
“你的意思是………”
凌青没有说话,只是重新转过脸,望着满轮圆月。
………
戌时三刻,远处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脚步杂乱而急促,似是一群人齐声而来。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火光也开始在黑暗中闪烁。
先是一点,然后便是无数光亮聚在一起。很快,火把的光亮将整个小院都照得如同白昼。
凌青和逄楚之对视一眼,透过窗缝看向外面。
那群村民出现在了院外。
他们脸在火光的映照下,如同变形了一般,显得格外狰狞可怖。白天还在“苦口婆心”的那些人,此刻已经完全暴露了真面目,如同恶鬼撕下画皮,露出血肉模糊的真身。
“阿禾!你给我出来!”
“不识抬举的贱货!”
“你就这么残忍,妄图拖累全村?”
“韩老爷说了,你不去的话,我们全村之后的生意就都黄了!”
声音一声比一声尖锐,一声比一声恶毒。
“你一个女子,本来就要嫁做人妇,去给大户人家做玩物有什么不好!”
“你是个女儿家的,给你娘也养不了老,现在有机会能让你娘吃饱饭,你却还这么不知好歹!”
这些令人熟悉的话语,一点一点,钻进凌青的耳朵。
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开始变冷,颤抖,甚至放空。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些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声音,正在这一刻疯狂涌现出来。
“你这个妖孽!克死了你的弟弟!”母亲的声音从记忆深处传来,带着怨恨与憎恶。
“听姐的,娘和爹是为了咱们好。那张傻子虽然不精神,但他会对你好的。”姐姐们的声音紧随其后,她们苦口婆心的面容,也浮现在眼前。
然后是村里人的谩骂:
“怪胎!”
“扫把星!”
“他家摊上她真是倒霉了!”
所有的声音都夹杂到一块,在她的耳边不断回响、重叠、交织。过去的声音和现在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分不清哪是梦境哪是现实。
恍惚间,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小小的自己,被围在人群中央,瘦弱的身体在那些高大的身影面前显得那样渺小。所有人都在咒骂她,所有人都恨不得她立刻消失。
但就在那一刻,那个小小的她忽然抬起头来,声嘶力竭地大吼道:
“我就是天煞之人!”
“我要克死你们所有人!”
此话一落,似乎有什么凝固了。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过去的,现在的,真实的,虚幻的,一切都归于寂静。
凌青缓缓睁开眼睛。
门外村民们似乎停止了叫骂,但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
阿禾脸色惨白地看了一眼门缝,回头道:“他们……他们要进来了。我……果然是逃不了的。”
她转向凌青和逄楚之,露出一个难看至极的苦笑:“哥哥,姐姐,谢谢你们帮我。只是,我们村里的女子都摆脱不了这个命运,而我只要接受,我娘也会真的平安无事。”
逄楚之蹙眉道:“阿禾姑娘,你………”
“我没关系的。”阿禾轻声道:“你们快从后屋走吧,我是逃脱不掉的,但那你们可以。村里人不喜外人,要见了你们,一定会迁怒于你们,你们还是快走吧。”
逄楚之缓缓看向凌青,给了她一个眼神。
凌青沉思片刻,微微点了点头。
“我们走。”
两个人毫不犹豫,起身从后面出去。
后院的墙根处,堆了个矮矮塌塌的柴草堆。但除了这个,也没有可藏人的地方了。
两个人默契地钻进去,紧紧挨在一块。
幸而这柴草堆虽然矮矮瘦瘦,跟营养不良似的,但也能勉强遮住两个人。只是两个人完全靠在一起,几乎没有任何间隙。
但凌青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只一心竖着耳朵听前面的动静。
“咣当!”
只听这么一声,前屋的木门似乎被撞开了。
火把的光亮瞬间照亮了整个屋子,很快屋里便是吵嚷声。
“把她带走!”村长的声音传来。
“不要!不要!”阿禾似乎在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
阿禾母亲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你们这些畜生!强抢民女!天理何在!”
“村里的女儿不都要经历这一遭?文老二的女儿还被送去给贵人生孩子,生下孩子后还被贵人勒死了,文老二也没说啥!”
“可我只有阿禾了!”阿禾母亲的声音更加凄厉。
村长毫无波澜的声音传来:“阿禾若死了,村里人一定给你养老。这样总行了吧?”
黑暗中,凌青的手慢慢握成了拳,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里。
逄楚之看了看她,低声说道:“我们………”
凌青转头看向他。
月光映照之下,她的眼中似盈满了寒意
“你说,”她的声音很轻,很慢,“让这些畜生尝尝什么叫自食其果,如何?”
逄楚之看着她,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他的唇角也慢慢勾起一抹森然的笑意。
那双向来粲然的桃花眼,此时瞳孔却深不见底,只能隐隐窥到,那暗藏在最底下的疯狂。
“姐姐,想到一块去了。”他笑了笑,尾音微微上扬:“我早有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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