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5年闰六月二十,明弘光元年。
四更刚过,天边勉强泛起了一丝白。
福州城外突然出现了几骑人马,向着城内飞奔而来。到了城墙近处,他们熟练地击发了随身携带的哨箭,同时一起大声反复呼喊“军情急报,速启城门!”
“咻——”
响箭带起的尖锐的响声打破了福州城夜晚的安宁祥和。
守夜的城门卒迅速反应,很快就打开了城门旁的暗窗。
几个骑兵驱马停在了暗窗旁,经过了几天的长途奔袭,他们都脸色蜡黄,口唇青紫,坐下马儿甚至有一停就倒下立毙的。
尽管军情紧急若此,内外还是认真核对了符信口令,最后,守门总旗例行询问道:“军情类别为何?”
领头的骑兵努力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嗓子,才沙哑着嗓音说:“鞑子包围江阴,可能又要屠城。”
几个月前,清军南下,江淮防线望风而溃,多铎就已经屠了扬州城。
当时弘光帝不战而逃,清军不足三月就尽取江南富饶之地,眼看着一统天下指日可待。
然而,戏剧性的一幕在此时发生了。
在江南眼看着要归顺之时,多尔衮却颁布了极为严格的“剃发令”,甚至公然宣称“留发不留头”,胜利者的傲慢姿态令人发指。
消息传开,就像在尚且红热的柴堆上点了一个火星子。一时之间,不仅是尚未安定的江南,就连北方已经归顺的北直隶、山东、河南、山西等地也开始四处起火,抗清的势头再次进入了**。
目前被包围的江阴就是反抗最为激烈的地方之一。
虽然这一切都暂时与福州无关,但是来自南直隶和中原的难民和百姓不断地涌入当地,带来了清军一言不合就屠杀的恐怖形象,江阴被围的消息一传开,福州城内顿时开始人心惶惶。
虽然作为远东最大的港口城市之一,又作为隆武帝行在,有郑氏等的军队保护,福州城内还算的上安定。
然而,眼下的安稳并不能驱散人们心里的恐慌——在真假难辨的消息都催化下,福州城看似安定的表面下,弥漫着越来越深沉的恐惧。
“最近几个月虽然又添置了一百五十台织机,但是生产的布匹数量却没有相应的提升,而且瑕疵品的数量也上升了——大家都在担心清虏。”一位身穿青色直身,头戴六方平定巾,身材中等的人在过延昭耳边压低了声音说。
过延昭不习惯地退了一步,求饶道:“好姐姐,求你说话别靠这么近,我真的不习惯!厂里的情况让我先看看再说。”
“哈哈哈。”穿着男装的女孩笑了几声,“小爷多大的人了还怕这些,我看确实该叫大奶奶给你说门亲事了。”
没错,过延昭面前的这个人虽然穿着一身男装,但却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女孩子。
虽然对此习以为常,但是过延昭仍旧觉得奇妙——作为一个只学过中学历史课的理科生,上一世他只是笼统地认为封建时期思想保守,却从未想过明末的风气开放竟然到了这样的地步。
男女混装虽然不是社会的主流,但在资本主义萌芽发源的江南也不少见——最令他惊悚的一幕,就是令无数后世人口诛笔伐的裹脚习俗,在这个时期竟然也在戏子伶人和少数权贵男子之间流行,就像当年魏晋时期流行的五石散一般,明末对美的追求已经到了病态的地步。
每次想起这件事情,过延昭都不由庆幸,自己小的时候虽然因为哥哥嫂嫂害怕他夭折,被迫穿裙子打耳洞扮作女孩长大,但家里还是传统文人的思想,没有什么裹脚的可怕想法。
过延昭在不算明亮的厂房里认真地查看,一共一千台仿造珍妮纺纱机——这玩意现在有一个令他羞耻的“过氏机”的名号,还有四百五十台加了飞梭的织布机。
以明末远超各国的冶金和木工技术,这两个改进并没有什么不可逾越的障碍,过延昭只提供了一个思路,再给出百两的赏金,就自有人来将整体的机器改良出来。
而他之所以会首先选择从最容易的纺织业入手,是因为在明末攀科技树也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容易的,只要看看《天工开物》,就会知道明人一点也不封闭落后,他们一边自己努力发展,一边吸收西方传来的各色知识,在这个时代已经走在了世界的前列。
至于与现代的差距,没有完备的知识与工业体系,也绝不是一台蒸汽机或者电机可以改变的,以过延昭现在的社会地位,又在这样动荡的社会背景下,他也只能在纺织业这种地方吃一口先知的红利。
而另一方面,在过家的厂里工作的几乎全是女工,目前已经超过了两千人,虽然这种规模的厂子在江南地区并不少见,但是愿意全都雇佣女工且给高薪的确不多,他的厂子这样做也能稍稍推动女人出门工作的浪潮。
更何况,过家也绝对不亏。
英国通过织布机成为了日不落帝国,而在此之前却是中国的棉布一直在远销各国。厂里的棉布天然就拥有销售渠道和超过别人几倍的生产效率。而且过延昭没有选择纺织业发达的苏州府,直接将纺织厂设立在福州这个港口城市,也不用去和国内的既得利益者抢占市场。
另外,由于纺织厂的利润过于丰厚,过延昭还成功劝说哥哥嫂嫂直接免掉了遭灾地区的地租,家里就连正常的地租也降到了三层——以崇祯年间的税收标准来看,过家这几年不仅没在土地上赚钱,还搭进去不少。
他们家的这种行为也在家乡经营了一个很好的名声。就算有一些人看不惯这种损人不利己的地租水平,想要暗中下手,但是过家本来就是无锡当地的地头蛇,过延昭赚钱从没有忘记家族,他本人又是远近闻名的神童,十三岁中举,甚至被誉为小江陵的人物,又岂是那么轻易能对付的?
于是,在过延昭送出了一部分利益和技术,又将一些人挤兑出局之后,他就顺顺利利将厂子建了起来,就算周围很快就开了几家同样的纺织厂,也没有影响他们家的赚钱速度——或者说,如果不是过延昭坚持给女工每月一两到一两半的超高工资,那厂里的利润基本上和抢钱也没有什么两样了。
整个厂区都转了一圈之后,虽然因为过延昭的出现,没人敢交头接耳,也都加紧了手上的动作,但他也确实从中看出了一点问题。
过延昭一直不动声色,等他们走了出来,他才说:“霁月,你去统计一下有多少人是从外地过来的,如果生活有困难,可以预支三个月的半月俸,有其他困难的也尽量给解决一下——告诉大家,福州是郑家的地盘,有船队和大炮,就算伪清南下,也不是短时间能被攻下的。”
“好的。”谈及正事,霁月也严肃起来。
过延昭微微点头,他对自己的这个奶姐姐还是很信任的。
说实在的,当年过延昭在那么多的家生子和族人中间,偏偏挑中了良籍的霁月来管理这个过家投入了大笔银两的纺织厂,也是遭受了很多闲言碎语的。
那时真是说什么的都有,有说霁月是他的通房,过延昭通过她在暗中侵占族产;也有人说霁月一个外姓婢子不值得信任,至于说过延昭任人唯亲的就更多了。要不是哥哥嫂嫂力挺,再加上过延昭到底有了举人的身份,霁月根本不可能会有来福州的机会。
还好,霁月不负过延昭的信任,而且她也憋了一口气想要证明自己。来福州的第三个月,织布坊就已经开始盈利,之后每年的红利一年比一年多,这才终于消弭了族里的那些酸话怪话。
纺织厂的发展速度之快就连过延昭自己都没有想过。
他当年之所以选择霁月,只不过是因为如果不想让纺织厂在道德上被人攻击,厂里就必须尽量避免男性的出入。而族里的姐妹都自矜身份,不愿抛头露面做生意,奴婢们又过于顺从了,没有一点自己的注意,只能让霁月来暂代一段时间,没想到最后竟然意外地合适,她就一直留在了这里。
接下来,霁月又陪着过延昭来到了宅院,两人在书房详细交流了一下纺织厂的具体情况。霁月的账本做得很精细,过延昭一边翻阅账簿一边听她的讲述,虽然因为战争的原因,他已经将一年多没有来福州这边,但也很快就弄清楚了厂子里如今的具体情况。
过延昭就只是倾听,没有打断霁月的话,等到霁月全部说完以后,室内暂时陷入了沉寂。
霁月从小跟随过延昭长大,对他非常熟悉,见过延昭在思考,她也安静地站着。
“接下来不要再添加织机了,”过延昭命令,“最近的这一批布也不要卖了,还有这三个月的红利不是还没有分吗?用它做佣金找本地妇人帮忙,把布料全都做成红袢袄或者布面甲的外衬。”
“袢袄?”霁月有些不解,“朝廷还有钱买这么多军服吗?”
“朝廷?呵,谁又是皇帝?唐隆武,鲁监国还是他郑芝龙?”过延昭嘲讽道,“我不是为了挣钱,虽然明廷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但我必须再为它做点什么。”
过延昭猛然站了起来,他的视线看似是望着手边的账簿,但其实已经穿透时间线看见了两百年后的未来:“……没想到局势已经败坏到了这个地步,我竟然又开始想着要为汉人尽一份力了。”
“对啊,小爷不是一直说,不管是明人、宋人、唐人,也没有什么区别,就算实在不想做清人,我们不也在小琉球上安排了退路吗?为什么您现在要为了朝廷花费那么多?”
过延昭的声音逐渐低不可闻:“……但是罗马人、阿拉伯人、葡萄牙人、荷兰人、英国人的差别很大啊。”
“什么?”霁月虽然模模糊糊地听到了一点,但由于明朝地名和现代的差异,她完全没有听明白过延昭在说什么。
过延昭不愿意再提起那个过于惨淡的未来——更何况也没有人会相信,所以他换了一个角度:“清军太过残暴了!你难道没有听说,多铎在扬州‘十日不封刀’,百万人口的扬州城如今已经变成了一座死城,就如三百年前太祖开国前的旧事重演。”
饶是霁月这几年已经被锻炼出来了,听闻这等消息也不由悚然:“原来这消息竟是真的吗?自从崇祯皇帝自尽殉国,北方来的消息就一个比一个骇人,却都真假难辨,我还以为扬州的这事也是借太祖旧事穿凿附会的呢。”
“……今天又有消息说江阴被围了,听说是昨晚传来的军报……希望家里一切平安,如果清军来劫掠,舍点财出去就当破财消灾了,千万不要在江阴周围大开杀戒……”霁月说着说着越发担心起来。
过延昭心里也有些烦乱,虽然历史上无锡是安全的,但谁又能说得清呢?万一清军在围城的时候随便杀点人,鼓舞一下士气,这种小事历史上也不会记载:“……快点把厂里的事情处理好,我要尽快赶回去。”
至于回家以后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都书生能干啥,过延昭也不知道。
毕竟这次出行,本来是应该他和哥嫂侄子一家人一起来,乘上过延昭早早准备下的大船扬帆出海,避开接下来几十年恐怖的乱世绞肉机。
但不巧的是,侄媳妇此时却身怀六甲,眼看着就快临盆,不愿意长途奔波,而等两三月后她生了小孩,又起码又有半年不能远行。
出行的安排已经做好,不能临时更改行程,过延昭无奈只能自己一个人来,当做一次普通的视察。
眼下他之前准备的退路全然作废,至于接下来该如何做,过延昭并没有一个明确都想法。
正当过延昭对前路迷茫的时候——这是他自从听到崇祯这个年号之后,此世十几年都不愿去真正面对的问题,突然,一直守在门口的王渊伸手拦住了一个衣着破烂、蓬头垢面地想要闯进来的人:“小爷在和霁月姑娘议事,你是从哪来的?”
过延昭有些奇怪地抬头望去,却见来人有些面善,好像是家里来的,此时却嗓音沙哑,满面风尘:“小爷,江阴城已经被十多万清军包围了!——大爷传信让您留在福州,暂时不要回去。”
过延昭顿时心跳加快,大觉不妙,连忙皱眉追问:“传信?大哥自己呢?”
来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着磕头道:“大爷和大奶奶正巧带着哥哥[1]回江阴岳家……如今……如今已经陷在城里了。”
江阴八十一日,清军在江南搞屠杀的一例。
[1]明代不许庶人畜奴,官宦有爵之家能有多少奴仆也有明确的规定,而明朝实际上却蓄奴成风,很多人家都是收养义子义女充作奴仆使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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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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