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御驾亲至北疆,北疆前线上的将士眼见明黄的仪仗铺天盖地,士气涨了不少,巡视时都比以往更有干劲。
但皇帝却不是来督战的,因为他此行的目的是北疆守军的主将谢翊。
中军帐内,皇帝坐在原本主将的位置,把玩着玉制的大将军印,印玺在他掌中掂了几下,“谢翊,你知罪吗?”
皇帝的语气晦暗不明,谢翊立在皇帝面前,终于反应过来皇帝为何忽然到北疆来了。
他神色也从一开始的迷茫,疑惑转为愤然,不卑不亢道,“臣何罪之有?”
“可人告公反……”皇帝的话音刚落,皇帝亲卫黑压压地一圈圈围了上来,谢翊下意识退后一步,满脸不可置信,随即腿弯被后面围上来的亲卫踹了一脚,跪在地上,又被冲上来的人擒住,一时间动弹不得。
平白无故被扣上一顶谋逆犯上的帽子,谢翊自然心有不甘,他用力抬起头,质问道,“陛下这是在觉得臣有反心?”
上位者沉默地看着他,似乎在等谢翊继续说下去,这反而激怒了谢翊,挣扎时几乎使了全力,被更用力地按下去,“鸟尽弓藏的道理我岂能不知?”谢翊的语调陡然拔高,“所以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不过,陛下可以用任何罪名了解我的性命,唯独谋反一事我不认!”
“你反没反朕自会查清楚,年轻人少点火气。”皇帝不轻不重地斥责他胡闹,掠过被按在地上的谢翊,起身往军帐外走去。
亲卫替皇帝掀开军帐的帘子,外头停着皇帝早为谢翊准备好的马车,皇帝吩咐内侍收好印玺,丢给谢翊一句,“印玺与虎符朕替你收着,至于反不反的,在查清楚之前先随朕回京吧,靖远侯。”
这是皇帝萧桓自骑马平定天下登基以来的第三个年头。
虽然乱世之后十室九空,但只要天下人得了些许安宁,便能如野草般春风吹又生。三年的时间,天子脚下的京城甚至隐隐透出繁华的意味。
天南海北的人涌进京城,耕者开垦土地,工者重操旧业,商人开了各种的铺子。
初现的繁华之下,甚至催生了无数逸乐的去处,其中尤以歌舞酒坊为盛。
即便是京城,歌舞酒坊也往往是难管之所,城里头的风言风语,除了皇宫就属这里传出的最多。
“……当今圣上最为器重的乃是陆少傅陆大人,据说陆大人是奉天意平乱扶圣明,还天下太平盛世的,而圣上就是那天命之人。”
京城东市新开的酒坊里,台上说书人一拍醒木,慷慨激昂地将皇帝萧桓早年如何打天下的故事编成话本子说给看客,今日话本子就讲到萧桓与陆九川相逢一事。
说书人讲得那叫一个畅快,全然不知他说的这位陆大人刚好在酒坊二楼的包厢里喝茶。
“嚯,再叫他们这么传下去,陆某怕是真要成那隐世的纵横家了。”
话本子的中心人物,太子少傅陆九川正坐在包厢的栏杆边上,一身竹绿色广袖长衫,墨发用玉簪绾在脑后。只看这副打扮,确实像是隐士高人。
东宫未立,太子少傅倒先定了,恐怕天下也就陆九川配得上这样的尊荣。
早些年陆九川随着皇帝萧桓四处征伐,为他画策设谋,多次救萧桓于生死存亡之中,算得上文官功臣之首,更是配得上这句“平乱扶圣明”。
皇帝此意便是将来无论哪位皇子得储君之位,那么必定是出在陆九川门下。
“市井的闲言碎语,少傅不必放在心上。”同行之人生怕陆九川因此恼了,忙开口安慰。
陆九川不仅没恼,反而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喝了一口茶,饶有兴趣地继续听下去。
他的本就生的好看,五官浓丽却不失锐利,此时笑起来更显得含情,瞳色深邃衬得皮肤白皙如玉,一时间就连对面坐着这人都呆住了。
“他们说便是,我就想来看看什么时候故事会讲到到那位身上。”
这里原本还在攀谈的几人突然安静下来。
他们都知道陆九川说的是曾经的大将军,现在的靖远侯谢翊,传说是因为谋逆犯上,上个月刚被圣上押解回京。
“您是说陛下从北疆带回来那位?”与陆九川下棋的人狠狠摇摇头,压低了声音恐被旁人听去,“少傅大人有所不知,那位正被软禁着。”
另一位宾客接了话头,“我听闻他不是怨恨陛下,现在在府里闭门谢客?”
“非也,我听说陛下御驾将他从北疆押回来的,北疆到京城足足千里,他一身单衣还落着重枷,一回来就下狱,现在是真病的要死了。”
包厢里几人三言两语地争论了起来,连眼前好不容易请来的陆九川都顾不上,自然也没注意到幔纱外缓缓靠近的身影。
一只手缓缓将幔帐掀开,来人随意地斜倚在门边,双臂抱在胸前,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包厢里安静了一瞬,里面的几人不约而同上下打量着来人。
这人身形单薄,一身滚边束腰的玄色长袍,仔细看去,周身无任何彰显身份的佩剑或印绶,更没有任何装饰;一张脸带着病气,清俊得过分,却也苍白得过分,就连唇色都是浅淡的。
但眼见这人气度不凡,细看之下那长袍所用的衣料,并不是普通官员穿得起的。
“这人谁啊,莫不是封地来的,不然怎么如此面生?”
“看他这官也不大吧,否则衣袍上应挂有印绶。”
在一室窃窃私语声中,唯陆九川施施起身。对于来人他似乎毫不意外,眼角眉梢甚至带上正中下怀的了然。
起身时,他理了理被压出褶的宽大衣袖,在屋内几人的注视下,朝来人恭敬地躬身,作揖行礼,“陆某在此恭候大将军多时了。”
酒娘适时地自外头呈上一壶好酒与几样小菜,摆在棋盘旁的小几上,“知道将军要来,故备了好酒与将军对饮。”
官拜大将军,且能让少傅行此大礼的,满朝上下唯有一人——他们刚还在议论的大将军靖远侯谢翊。
瞬间,除却几声倒吸气的声音,满室如死般寂静。
“哪位仁兄刚说我病的要死的,”谢翊松开抱臂的手,难得轻快地在原地转了一圈,玄色衣袖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叫你失望了,我还活得好好的。”
刚出言不逊的那人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罪过,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君侯,还请君侯不要与我等计较。”
谢大将军戎马天下,战功赫赫,沙场无一败绩,事到如今背了谋逆之臣的身份,眼瞧着是有夜止小儿啼哭的潜质。
谢翊没打算为难他们,又或是似乎懒得与他们纠缠,只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离开,顺口骂了句“滚远点”。
还担心会被谢翊清算的几人这下才如蒙大赦,一个两个仓皇告退,眨眼间便全退了出去,消失得无影无踪,生怕再多留一秒就会被谢翊杀了似得。
包厢的帷帘重新放了下来,陆九川邀请谢翊同自己下棋。他依旧执白棋,谢翊则在他对面落座,两人就着原本棋盘就有的残局下起来。
谢翊下棋与他用兵是一个风格,奇谲难测最善用险棋,而陆九川棋风却如其人,沉稳如山,步步为营,一时间两人不相上下。
原本对弈那人下棋太保守,棋技也不精,这样的劣势连谢翊也犯了难。他捻着一枚棋子,有规律地一下一下扣在桌面,发出清脆的“叩、叩”声,在寂静的包厢里格外刺耳。
这时,陆九川的目光从棋局上抬起,落在谢翊脸上。
昔日好友一朝再见,陆九川没想到谢翊竟到了这样的地步。衣服遮得住身上的伤,脸上的憔悴与神伤却难以掩盖。
陆九川记得当时军营里自己第一次见谢翊时,也由衷地称赞过他一句“少年成才”。无论多少次,陆九川见他抱着盔甲回营向萧桓复命,披风在身后飘逸着,都是那么的意气风发。
可如今,年轻面庞上笼罩着一层灰败的病气,他面色苍白,眼下的乌青深重。
想想也是,前些年战场上积下的隐疾由北疆的寒风一吹,再押进牢狱受了刑——这副身躯撑到现在还能坐着已是奇迹了。
陆九川看出了他的踌躇,将准备落子的白子丢回棋罐,替谢翊斟了酒。
“能喝吗?”陆九川的声音低沉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你的身子好些没?”
他的话顿了顿,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谢翊掩在宽大袖袍下的手臂,“我听说他们给你上刑了。”
谢翊叩着桌面的动作一滞,手指伸向右肩,隔着衣物摸了摸肩上已经结痂的伤口,心绪飘忽不定。
“先生不必担心,军中受的伤比这些重多了。”
“你好歹也是陛下的功臣啊,罪尚未定,他们怎么敢的?”
皇帝当时说是“请”,可实际上是将他押回来的。刚到京,谢翊就被投下了大狱,美其名曰是等候陛下查明真相,但羁押不过几日,忽然又要给他上了刑,带着倒刺的长鞭狠狠抽在身上,厉声逼问着他与谁商讨要谋乱犯上。
谢翊百口莫辩,只好死死咬着唇,殷红的血随着嘴角缓缓流下来,竟然是连一丝声音也未发出,执拗地用沉默反抗。
几日之后,皇帝像是刚得到消息,匆匆进狱把因伤高热不退的谢翊亲自带去京郊的行宫,吩咐医官照顾好谢翊,妥帖安置,“朕何时说了要惩戒谢将军!谁动的手,自行去领刑!”
自谢翊在此养伤,匾额高悬,这就是靖远侯府了。
内侍来传旨时笑容满面:“咱家来传陛下旨意,君侯放心,陛下知道您立下汗马功劳,功臣不可怠慢,这府邸是按照王爵规制修缮的,吃穿用度与俸禄也是,君侯蒙冤受了刑,就在此好好养伤。”
此后谢翊一连休养了一个月,既无新的官职任命,也无兵权放还,谢翊这下看明白了,皇帝是打算只让他做个富贵闲人。
在无路可走时,靖远侯府的马车碾过初春时节路上的霜,谢翊身上的伤还没好全,便亲自叩响少傅府的朱红大门。
“先生既然知道我要来,那么也该知道我为什么而来。”
“无事不登三宝殿,更何况你,只要我力所能及,将军尽管开口。”陆九川心中自然早有猜测,但他还是想听听谢翊所求的到底是什么。
谢翊猛然起身,撞翻了桌上的棋盘,黑白的棋子砸在地上,噼啪作响。
他倾身向前,急切而诚恳地按住陆九川落在桌旁的手,这张清秀但带着十足病气的脸在陆九川面前放大,仿佛是孤注一掷的希冀,“请先生帮我。”
“嗯?”
“我想请先生替我问问陛下的意思,他真的不想再叫我领兵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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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Chapter 1 押解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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