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了百多里路,一直走到了太阳西沉的时候,一片暮色苍茫。
队伍走在官道上,谢翊从前面探过路后,打马回报:“前面不过十里就有一个驿馆,殿下今夜可以在此歇脚。”
萧芾掀开车帘,他看了一眼已经暗下来的天色,朝旁边护送的亲卫点点头,“就听靖远侯的,今晚我们在此处留宿吧。”
这处驿站是官驿,使臣要来下榻的消息早就传过来后,店家与当地的官员也早早就候在外面了。
挂着明黄色旌旗的马车缓缓停下,侍从替萧芾将车帘卷起,亲卫训练有素地将驿馆包围住,确认没有闲杂人等之后,萧芾这才握着使节从马车里出来。
“皇子芾这边请。”
店家在前头引路,带着萧芾上了二楼,这是整个驿站最好的上房。店家走后,萧芾屏退了全部下人,关上了房门。
房间里只剩他一个人之后,萧芾这才放松紧绷的身体,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将使节搁在床边,换下繁琐的礼服,揉了揉用劲一整天的腰背颈,然后全身泄力往后一倒,仰躺在床上。
让他一直装着这幅镇定自若的气势简直比叫他死都难,更罔提这些人里面不少是皇后拨来的,他今日做了什么,吃了什么,明日就会送到皇后面前去。
“才是第一天,这日子怎么熬啊。”门外都是听候他吩咐的人,萧芾不敢声音太大,只能在心里无声尖叫哀嚎。
躺了一会,他缓过劲来恢复了些体力,换了身干练的便装,走到床边探出头确认楼下没人之后,鼓足勇气踩住窗沿从二楼跳下去。
巨大的冲击力从脚底传来,萧芾侧身一滚准备泄力,但一时紧张没把握好方向,扎进草垛里,发出巨大的动静。
萧芾没学过武身手也不算好,在战火中求生存,别的没有学,倒是练了一身逃跑的本事。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服沾到的灰和干草树叶,抬头就与刚在喂马,听到动静之后跑过来看发生什么的谢翊对上视线。
“殿下……?”萧芾这时候难道不应该在客房中休息吗,为什么会在这?
再看他起身的位置与楼上客房敞开的窗户……谢翊有种不详的预感,他觉得自己那早亡的爹娘犹在眼前。
萧芾趁谢翊发愣的间隙拽住他的胳膊,他恳切地看着谢翊,比出噤声的手势,凑到谢翊耳边,“孤有件事拜托靖远侯。”
“殿下有事吩咐在房中传唤即可,为何……为何要以身犯险?”谢翊被扯得更远了点,环顾一圈见周围都没人后,萧芾才压低声音,鬼鬼祟祟地说:“孤想请你帮孤去镇子上买壶酒,不要太烈的,一些花酿的就行——孤也不叫你白跑腿,靖远侯自己喜欢什么,拿剩下的银子买就好。”
谢翊一时摸不到头脑,萧芾身为皇子想要喝酒,难道不是一句话,周边各种的酒流水一样的往他面前送吗?
萧芾看出了谢翊的疑虑,掏出一把银子塞给他,解释道:“薛大哥是母后派来的人,母后觉得孤还小,不许孤碰这些——如果此事真被母后知道,孤会解释孤胁迫你去的。”
谢翊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碎银子,又看见萧芾满眼亮晶晶期待的模样,纠结再三,思绪乱成了一团。
就算是过去以命相抵,立下的军令状谢翊未曾这么拿不定主意。虽然将来陛下与皇后知道肯定会怪罪下来,他倒无所谓,萧芾可真会遭殃,但他不能真让这么巴巴地求自己的小孩失望?
那也太不是人了。
“银子不够吗?但孤身上就这么些银子了,剩下的都在薛大哥身上……”
谢翊一贯吃软不吃硬,最后在萧芾亮晶晶的眼睛注视下,他还是败下阵来。
“够够够,殿下这一把碎银子买下一家小酒坊都绰绰有余;殿下,我送你过去如何?这边不方便。”他说的过去是围墙另一边,那边没多少人,亲卫也到不了那,正是悄悄搞点吃喝的好地方。
“好!”萧芾激动地点头,好久没翻墙了,他还有点生疏。
谢翊用肩膀将萧芾推上围墙后,萧芾骑在墙头上朝他说了句“多谢”,随即一跃而下。
谢翊回来时,萧芾在那个犄角旮旯伸长脖子张望个不停,直到谢翊拎着两壶酒回来,才放心地坐回去。
这地方也不能算是有个位置,撑死算有个歇脚的地方,角落里堆着草堆和箱子,唯一的光源是前头屋子里透出来的灯。
还好今天的月光够亮,能看清,谢翊给萧芾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地方,在他俩中间支了个木板,摆上用来下酒的牛肉,“殿下别介意,也就只能这样了。”
“无妨。”
烈酒入喉时,谢翊忽然想起之前在军营里打了胜仗时候万师齐饮的场面。火光跳跃,映照着每一张或年轻或沧桑、却同样洋溢着劫后余生与胜利狂喜的脸庞。
不分官职也不分队伍,大伙围在一起勾肩搭背,能从南扯到北,在短暂却炽烈的欢腾暂时忘却掉战争的血腥与残酷。
而现在……
冰冷的月光无声地洒落,谢翊的无声叹气,目光落在对面正皱眉咽下辛辣酒液的萧芾身上——十几岁的年纪,眉宇间还带着几分未褪去的青涩,谢翊实在是不知道能与他说什么;并且要论纲常,他为君自己为臣,确实不好过多冒犯。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持续了太久,气氛有些尴尬。萧芾将酒壶放在木板上,微弱又沉闷的一声打破了凝固的空气,他扬起头望着天上洒下月辉的明月,皎皎明月映在少年的眼眸中,他试探地问出心中的话,“谢将军,北疆的月亮也是这样吗?”
谢翊的目光顺着他也投向天边的明月,思绪却飘向了更远的地方,他答非所问:“在北疆的话至少不会蹲在这喝酒——殿下是想问什么,臣知无不言。”
“孤听说将军行军时曾路过这里,那时到底是怎样的场景?将军可以同孤讲讲之前的经历吗?”
大概就是年轻的将军昂首策马在前,身后战旗猎猎,旌旗蔽空,千军万马声势浩大,所到之处踏起漫天烟尘。
谢翊并没有朝萧芾直接说起这段经历,而是当了个故事从头说起,他端着酒壶颇为怀念——萧芾是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个想知道他经历的人了。
月光如纱,轻柔地勾勒着谢翊侧脸的轮廓和清俊的眉眼,他微微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投下了小片阴影,“殿下想知道我这辈子为陛下打得第一仗是什么吗?”
“宁德城突袭。”萧芾答得极快。
“可以这么算,”谢翊微微颔首,说起另一段旁人都不知道的往事,“不过以我自己看,是陛下当年回封地时遇袭,那才是我为陛下效力的开始。”
他说起这些事的时候,语气平静到有些残酷,似乎是讲述一个不相关的人,然后缅怀那一段岁月。
谢翊来到萧桓麾下时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因为战乱的关系,他的父母早已离世,一个人孤苦伶仃吃不饱肚子时,恰好萧桓的队伍经过正四处招兵,他便谎报个年龄跟着去了。
真要算算这位千古名将从何时登上历史舞台的,后世学者的大概会从当初几方势力割据时共同立下盟约之后算起。
当年哪怕早已有了自己的势力,可以雄踞一方,萧桓依然穿着一身布衣,他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跪在自己面前少年。
少年浑身灰尘扑扑,还有些瘦弱,因饥一路颠沛而身形瘦削。不过,萧桓没忽略他乌黑溜亮的眼睛里,在紧张无措之间夹杂的那点雄心气魄。
人是魏谦引到他面前的,彼时这位一人之下的丞相还是只管着粮草,自起事之初就跟着萧桓,在最开始跟着的这波人里头算难得读过书。
“老魏,你说的人不会就是这个小子吧。”
就算朝魏谦确认了好几遍,萧桓都不太相信他要找的人就是这个少年。
前几日,萧桓的部队往西撤,在路过山谷行道时部队遇伏,后续部队损伤惨重,唯独这个少年所在的小队一个不少的全跟了上来,听魏谦说全赖这个少年未卜先知。
“你会算命?”萧桓叼着一根草梗,转过头抱着胳膊看向谢翊。
“不会,”谢翊摇摇头,掏出一张的地图在萧桓面前展开,少年的声音很清亮,手指飞快地点了点其中几处位置,“主公,这是大部队过的行道,各个诸侯虽已结盟,但保不齐会有人打算在此伏击,毕竟君侯在关内的威望颇高——这就是个绝佳的伏击点,从此处往西南不过百里有一伙山匪,大可以再装作是山匪偷袭,所以我留了个心眼,一路上叫他们走在队尾,注意落石,在前面的队伍遇险之后带他们从小路绕了一下。”
只几句话把原先还吊儿郎当的萧桓说得严肃起来,他拽过谢翊的旧地图和自己主帐内的大地图对比良久,神色愈发凝重,最后沉重的地闭上眼,“……还好,还不晚,死去那些弟兄的仇,我们必须要报;好小子,你就留在我身边吧。”
既然见识过谢翊的本事,萧桓就把谢翊安排在自己身边。
起初谢翊并不愿意只做一个小小的副将,他有自己的追求,要做统领三军的将军,觉得这样的位置,只会埋没他的才华。
“嚯,你都没及冠就想着要去做将军?”萧桓的妻子和儿子已经在战乱中失散半年了,难得见了比儿子大点的孩子,一下起了逗弄的想法,胡乱扯了一句,“那你先在我身边做个副将,等到你及冠那一年,我再给你统领三军的虎符。”
谢翊的手朝天上比了一个约莫三寸的大小,他伸手去抓虚空一片,“后来就跟做梦一样,陛下最后还真把虎符给我了。”
萧芾听得入神,少年将军的影子仿佛就在眼前,“将军那时竟然与我差不多大……将军早在战场上杀敌时,孤却……”后面的话,萧芾声音低了下去,风吹过,谢翊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这未必不是坏事。”谢翊捕捉到了萧芾语气中的失落,劝慰了他两句,“这个年纪的孩子本该像殿下这般读书学习,而这就是我们这些人所向往,甚至为之殒命的天下太平。”
“我与少傅曾说起殿下,殿下已经做得很好了。”
萧芾:?_?你是说我不笨是嘛,我也有用是嘛……
萧芾是很有才华的孩子,只是战乱把年幼的他吓到了,随后是与父母很长的分别,萧桓和薛蓝更是典型的传统式教育,导致萧芾有点怯生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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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Chapter 12 前尘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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