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的“百椿茶楼”藏在两条巷子的夹缝里,门脸不大,挂着块褪色的蓝布幌子,在月光下瞧着像团揉皱的云。李墨楠站在对面的槐树后,看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
茶楼里亮着两盏昏黄的油灯,隐约能听到说书先生拍醒木的声响,夹杂着零星的哄笑,倒像是寻常的热闹去处。可越是这般寻常,越让她心头发紧——郁祁让她来这里,必不是为了听书。
她理了理被夜露打湿的衣襟,将怀里的账册又往深处按了按,这才低头快步穿过街面,推门走了进去。
门轴“吱呀”一声,惊得满堂喧哗顿了半拍。说书先生停了话头,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有醉醺醺的酒客,有挑着担子的脚夫,还有几个缩在角落、眼神警惕的汉子。
李墨楠心跳漏了一拍,面上却强作镇定,找了个靠门的空桌坐下,学着旁人的样子喊了声:“掌柜的,来壶碧螺春。”
一个穿着青布褂子的中年掌柜从后堂走出来,圆脸,小眼睛,嘴角总是挂着笑,瞧着和气生财。他端着茶壶过来,给她倒了杯茶,声音不高不低:“姑娘是打哪儿来?这时候来听书,倒是稀客。”
“从城西来。”李墨楠指尖捏着茶杯,按照郁祁路上教的暗语接话,“听说先生讲的《岳传》最是精彩,特意来凑个趣。”
掌柜的倒茶的手顿了顿,眼底飞快闪过一丝精光,随即又笑盈盈的:“姑娘好耳力。只是今儿先生讲的是《三国》,要听《岳传》,得等初三十五。”
初三十五。
李墨楠的心落定了些。这是对上了。
“那可真是不巧。”她故作惋惜,“我还带了些家里腌的梅子,本想请先生尝尝,看来是没缘分了。”
这话是郁祁教的最后一句暗语,说的是“带了东西,需得转交”。
掌柜的将茶壶往桌上一放,笑得更热络了:“姑娘有心了。梅子放着也是放着,不如给我尝尝?正好后堂新腌了些酱菜,姑娘不嫌弃,换个口味?”
“固所愿也。”
掌柜的引着她往后堂走时,李墨楠感觉背后有几道视线黏了过来,刺得人后背发僵。后堂比前堂安静,堆着些酒坛和杂物,角落里有个通往后院的小门,门帘是块洗得发白的粗布。
“姑娘随我来。”掌柜的掀开布帘。
后院不大,种着棵老桂树,树下摆着张石桌。掌柜的请她坐下,自己则蹲在地上摆弄着一个破了口的酒坛,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姑娘稍等,我去取酱菜。”他说着,转身进了旁边的小屋。
李墨楠坐在石凳上,手心沁出细汗。夜风吹过桂树叶,沙沙作响,倒比前堂的喧哗更让人不安。她摸了摸腰间——那里别着把小巧的匕首,是郁祁硬塞给她的,说“防人之心不可无”。
正思忖间,小屋的门“吱呀”开了。李墨楠猛地抬头,却见走出来的不是掌柜,而是个穿着藏青色长衫的年轻男子,面白无须,手里把玩着一串蜜蜡珠子,眼神阴鸷地看着她。
“李大小姐,别来无恙?”男子笑着开口,声音像磨过的砂纸,刺耳得很。
李墨楠霍然起身,手按在匕首上:“你是谁?”
“在下姓张,是张太傅的远房侄子。”男子走到石桌旁,自顾自坐下,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茶,“郁王爷没跟你说过?他的人里,可有不少是我们安插的眼线。”
李墨楠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掌柜的是假的?听风茶楼根本不是郁祁的据点,而是个陷阱?
“你想干什么?”她强压着慌乱,往后退了半步,后背抵住了桂树干。
“不干什么。”张姓男子慢悠悠地啜着茶,“只是想请李大小姐把怀里的东西交出来。那账册,本就该物归原主,不是吗?”
“休想!”李墨楠攥紧了账册,“那是我李家的东西,是你们陷害我父亲的证据!”
“证据?”男子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一声,“李大小姐怕是忘了,这世上的事,从来都是成王败寇。你父亲输了,那些所谓的‘证据’,不过是废纸一堆。”
他站起身,一步步逼近:“识相的,就乖乖交出来。不然,这听风茶楼的后院,可就要多一具冤魂了。”
李墨楠的手紧紧握住匕首,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知道,自己不是对手。这人看似文弱,脚步却稳得很,显然是练过的。
“就算我死,也不会给你!”她咬牙道。
“敬酒不吃吃罚酒。”男子脸色一沉,猛地伸手抓向她的衣襟。
李墨楠侧身避开,同时拔出匕首,刺向他的手臂。可她的动作在对方眼里慢得可笑,男子轻松躲过,反手一掌拍在她的手腕上。
匕首“哐当”落地。
李墨楠只觉得手腕一阵剧痛,半边身子都麻了。男子顺势抓住她的胳膊,另一只手伸向她的怀里,眼看就要摸到账册。
“放开她!”
一声怒喝从院门口传来。
李墨楠抬头,只见郁祁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玄色短打染了血,左臂不自然地垂着,显然伤得不轻,可那双眼睛里的寒意,却比刀锋更冷。
张姓男子脸色一变,下意识地将李墨楠往身前一拉,手臂勒住她的脖颈:“郁祁!你来得正好!把账册交出来,不然我杀了她!”
李墨楠被勒得喘不过气,脖颈处传来尖锐的痛感,可看到郁祁那张染血的脸时,心里却比身上更疼。他怎么来了?他不是该先脱身的吗?
“放开她。”郁祁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右手缓缓抽出软剑,剑尖指向男子,“账册在我身上,你要,便来取。”
“你当我傻?”男子冷笑,“我先杀了她,再取账册,一样的。”
他的手臂收得更紧了,李墨楠的眼前开始发黑。她能感觉到郁祁的身体紧绷着,像一张拉满的弓,随时都会射出致命一击。
“别管我……”她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杀了他……”
郁祁没动,只是死死盯着男子,眼神里翻涌着惊涛骇浪。李墨楠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眼神,有愤怒,有杀意,还有一丝……她不敢深究的慌乱。
“我数三声。”郁祁的声音发颤,却异常清晰,“一——”
张姓男子显然有些慌了,勒着李墨楠往后退,后背抵住了墙角:“你别过来!我真的会杀了她!”
“二——”
郁祁的软剑微微抬起,剑尖的寒光映在他眼底。
就在他要数出“三”的瞬间,李墨楠忽然用尽全力,猛地向后一撞!
张姓男子猝不及防,勒着她脖颈的手臂松了一瞬。
就是现在!
李墨楠矮身挣脱,顺势抓起地上的匕首,回身刺向男子的大腿!
“啊!”男子惨叫一声,踉跄着后退。
郁祁的软剑几乎在同时刺出,精准地穿透了他的肩胛!
男子扑倒在地,痛得满地打滚。郁祁上前一脚踩住他的背,剑尖抵住他的咽喉:“说!谁派你来的?”
“是……是太傅……”男子疼得话都说不囫囵,“他说……只要拿到账册,就……就地处决……”
郁祁眼神一冷,手腕微动,软剑又进了半寸。
“还有谁?茶楼里的人,是不是都是你们的人?”
“是……都是……”
郁祁没再问,抬手一掌劈在他的后颈。男子哼都没哼一声,昏了过去。
确认他没了动静,郁祁才转过身,看向李墨楠。
他的目光落在她被勒红的脖颈上,眼神骤然变得复杂,有后怕,有自责,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你怎么样?”他走过来,声音沙哑得厉害。
李墨楠摇摇头,视线却黏在他受伤的左臂上。那里的伤口还在流血,浸透了青布短打,晕开一大片刺目的红。
“你的胳膊……”
“没事。”郁祁避开她的目光,转身去捆那个姓张的男子,动作却因为左臂的伤而显得有些笨拙,“先把他藏起来,这里不能久留。”
李墨楠看着他强撑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她走过去,从衣襟里掏出块干净的帕子——这是她出门时习惯性带的,没想到派上了用场。
“我帮你包扎一下。”她轻声道,不等郁祁拒绝,已经小心翼翼地解开他左臂的衣衫。
伤口很深,皮肉外翻,还沾着些尘土。李墨楠的手微微发抖,帕子刚触到伤口,郁祁就闷哼了一声。
“弄疼你了?”她抬头看他。
“没有。”他别开脸,耳根却有些发红,“快点。”
李墨楠低下头,认真地帮他清理伤口,用帕子紧紧缠住。她的动作很轻,指尖偶尔碰到他的皮肤,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
月光透过桂树叶落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后院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彼此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包扎好伤口,李墨楠刚要收回手,却被郁祁一把抓住了手腕。
他的手心很烫,带着血腥味,力道却意外地轻柔。
“以后不许再这么冒险。”他看着她的眼睛,语气严肃,“你若出事,我怎么向你父亲交代?”
李墨楠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了。
“我只是……不想拖累你。”她低声道。
“我说过,我们是盟友。”郁祁的目光很深,像潭不见底的湖,“盟友就该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
这四个字在李墨楠心里掀起一阵波澜。她看着郁祁近在咫尺的脸,他额角的伤疤,他紧抿的唇,还有他眼中那抹让她看不懂的温柔……
她忽然想起昨夜在故园,他将她护在身后,独自面对那么多黑羽卫。想起他教她暗语时,特意嘱咐“若遇危险,先保自己”。想起他此刻明明伤得很重,却还在担心她的安危。
这个男人,真的是三年前那个下令斩了她父亲的靖王吗?
或许是,或许不是。
又或者,人本来就不是非黑即白的。
“账册……”李墨楠回过神,想起正事,“还在我身上。”
“先找地方藏好。”郁祁松开她的手,起身看了看四周,“这茶楼不能待了,我们得换个地方。”
他拖着那个昏迷的男子,扔进了小屋旁的柴房,又用锁锁好。
“跟我走。”他对李墨楠道。
两人悄悄从后院的侧门离开,融进沉沉的夜色里。
走在无人的巷子里,李墨楠看着郁祁微微倾斜的背影,忽然开口:“你早就知道茶楼有问题,对不对?”
郁祁脚步一顿,回头看她:“何以见得?”
“你教我的暗语太简单,像是故意让人听懂的。”李墨楠道,“还有,你来得太巧了,像是早就守在附近。”
郁祁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我怀疑身边有内鬼,这茶楼是个幌子,就是想引蛇出洞。只是没想到,他们敢动你。”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懊恼。
李墨楠的心微微一动:“所以,你是故意让我来冒险的?”
“不是。”郁祁立刻否认,眼神急切,“我没想到他们会直接对你下手,我本以为……”
他没再说下去,但李墨楠懂了。他本以为对方会先试探,却没料到张太傅如此狠辣,竟想杀人夺物。
“我不怪你。”李墨楠轻声道。
郁祁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李墨楠看着他错愕的样子,忽然笑了笑。月光落在她脸上,洗去了往日的沉郁,露出几分少女的明媚。
“毕竟,我们是盟友。”
郁祁看着她的笑容,像是被烫到一般,慌忙移开视线,耳根又红了。
“走……走吧。”他有些结巴地说道,转身快步往前走。
李墨楠看着他略显仓促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
巷子里的月光很长,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近,几乎要重叠在一起。
她知道,前路依旧布满荆棘,张太傅的势力盘根错节,他们手里的账册只是开始。但此刻,看着身边这个别扭又别扭的男人,李墨楠忽然觉得,那些曾经让她绝望的黑暗,似乎也透进了一丝光亮。
或许,盟友这条路,也并非那么难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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