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照潆回府后，将自己所查账目疑点尽数禀报张大娘子，但未提翠兰一事。
张大娘子听罢，淡声道：“账目就到此为止，不必再挂怀。”命她日后常伴左右。
程姨娘虽每每见她神色冷厉，却碍于张大娘子在场，只能将不满强压心底。苏照潆倒看出几分狐假虎威的趣味。
不久，管家苏忠来报：家主已升任吏部文选司郎中（注1），掌选调审核之权，虽官阶不高，却职权要紧，预计四月中下旬归家。
近三月底，苏府收得段家请柬。
原来段家老太太即将启程返临江故里，特在府中花园设宴饯行。段氏一门素来显赫，今家主左参议（注2）在任，洛安及邻府县的达官显宦皆获请帖，苏府自然不例外。
张大娘子便携儿女们一同赴宴。
临行前，照潆特地将苋青唤至一旁，低声嘱咐：“今日府中人多眼杂，潇湘阁那边务必盯紧。若那日真是翠兰，保不齐会趁乱动作。”她又再三叮嘱，“万事谨慎，切莫打草惊蛇。”
段府花园春暖花开，肴馥酒香。
席间，侍女刚呈上胭脂鹅脯，照潆方举箸，对面的苏照凝筷子竟也同时伸向同一块。照潆眸光微顿，转取莲藕蜜饯，不料苏照凝筷尖随之又是一转，惹得旁人窃窃私语。
早风闻苏家嫡女风头被庶妹所压，看来不假。
如此再三，刻意为之，已昭然若揭。照潆心下厌烦，抬眼冷冷一瞥。苏照凝倒笑吟吟故作无辜，恍若未觉。
“潆姑娘。”段老夫人身边的妈妈含笑而至，“老太太请您去暖阁说说话。”
照潆正欲离席，便顺势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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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老夫人年事虽高，精神却矍铄，拉着她的手问了几句家常，又赞她气度沉静，颇有当年林氏之风。
老夫人笑意更盛，轻轻拍着她的手：“好了，快回席上多吃些。今日有临江快马送来的鲜鱼，特做了你爱吃的糖醋。”
照潆敛衽柔声告辞。出了暖阁，并未立刻返回喧闹的席间，只想借着穿堂而过的微凉春风，静静地理一理心绪。
信步至一旁的敞轩，此处四周垂着竹帘，略略隔绝了外头的喧嚣。她正欲步入，却见里头已有几人。
定睛一看，只见段钰正与人谈笑风生，而他身旁并肩而立的，正是身姿挺拔的霍绍安。更引人注目的是，霍绍安身侧还站着一位身着月白直裰的公子，身姿如孤松独立，气质清冷——竟是那日在慈安堂惊鸿一瞥遇见的人。
段钰眼风扫见她，倒也不避讳，笑着扬手招呼：“潆妹妹来得正好！快来见见晏公子。晏公子是绍安兄的远房表亲，近日来洛安游学，今日特地随我来给家祖母问安。”他侧身引荐，“晏兄，这位便是苏世伯家的千金，苏照潆妹妹。”
那名唤晏衡的公子闻声转身，照潆一眼便捕捉到他左眼眼下那枚极小却极具风致的墨痣——果然，那日慈安堂帘后所见，正是这位玉面公子。
他神色疏淡，目光沉静，微微颔首，声音清冽平稳：“苏姑娘。”
“晏公子。”
段钰目光落在她交叠在身前的手上，忽而“欸”了一声，笑道：“潆妹妹的手可大好了？前些日子还听说伤得厉害。”
照潆柔声回道：“多谢二公子挂心，已大好，不妨事了。”
晏衡微微侧首，语声清润而平和：“能得痊愈便好。方才见姑娘自暖阁来，是老太太召去么？”
照潆颔首含笑：“老太太慈和，不过与我闲话几句。”
晏衡神色不变，语气从容：“老太太素来慧眼。段府与苏府交好，外间也常说姑娘最得老太太垂怜。能得长辈如此看重，想来非泛泛之情。”
照潆唇角弯起，答得温婉：“长辈疼惜，偶尔唤我伺候，并无可称看重之处。”
晏衡看她一眼，似笑非笑，淡声道：“能得垂怜，已是难得。”话锋收得极稳，不再多言。
霍绍安神色微变，似觉这话锋太直，当即笑着接过：“老太太与潆姑娘外祖母素有情分，见了自然亲厚。旁人哪里说得上什么信任不信任的。”
晏衡侧目望了他一瞬，神情淡淡，未置可否。
段钰却觉霍绍安素日惜字如金，今日却话头频频，不免心下讶异。面上仍笑意盎然，顺势说道：“是啊，潆妹妹既无大碍，便该多吃几口糖醋鱼。那可是祖母特意命人自临江带来的，你若辜负了，她老人家可要怪我照看不周了。”
照潆点了点头，盈盈应下，便缓步离开，心口烦闷未消。
那晏公子眼神太过冷静，像是将人看得透彻，却什么都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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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府花园，春光正盛。
照潆正欲折返席面，忽见前头人影一晃，苏照凝横身拦下，步伐轻巧，笑意却带着凌厉：“姐姐真是好大的颜面。莫非段家老太太相中了姐姐，要讨去做孙媳妇？”
话锋一转，唇角讥诮更甚：“怪不得前几日有人见姐姐与段三公子在西街并肩而行，抛头露面，好生放肆。真叫妹妹开了眼。”
照潆驻足，神色淡然，静静听她说完，只在眼底掠过一丝冷讥：“妹妹此刻拦我去路，诘问不休，可还记得半分嫡庶体统？”
苏照凝脸色一僵，随即涨红，尖声道：“你除了仗着嫡出的身份、拿个早死的娘压人，还会什么！”
照潆眸光一凛，却笑意极轻：“既然口口声声说在意嫡庶，就先管好自己的嘴。”
这话直戳要害。苏照凝气得浑身发抖，猛地跺脚：“你——！”
“哎哟！”
话音未落，一粒石子疾射而来，正中她额角。苏照凝痛呼一声，捂住额头，瞬间鼓起一块红肿。
照潆顺势望去，只见不远处苏景和正持着弹弓，狡黠一笑，转身跑没影。
“苏景和！臭小子！”苏照凝又疼又羞，眼泪都涌了出来。
照潆却只淡淡扫过那团红肿，冷声道：“口舌招摇，是非自召。”话落，衣袖一拂，头也不回地朝席面走去。
不多时，霍绍安与晏衡先行回了席面。段钰随后到来，目光一扫，便瞧见独自坐在一隅的霍绍安。
他原想着上前招呼，却见这位少年将领，眼神竟不自觉地飘向女眷那边，神情专注。
段钰顺着望去，果然，在糖醋鱼前专心剔刺的，正是苏照潆。她眉目低垂，神情宁静，全然未觉有人注视。
段钰嘴角一勾，正想调笑，忽而余光里瞥见另一道目光——晏衡手中茶盏未曾移开，神色淡漠，却在举盏间，不紧不慢地投去一瞥，落点竟也在苏照潆身上。
这一瞬，段钰心下微微一动：霍绍安盯着苏照潆，他早有察觉；可这位自称远房表亲的晏公子，看似寡淡无波，却也不时流露几分若有若无的在意……
他敛了敛笑意，蹑步凑到霍绍安身侧，故意重重咳了一声，那咳里满是打趣意味。
霍绍安猛地回神，见是段钰，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随即若无其事，与身旁几位熟人子弟见礼。
段钰顺势在旁坐下，胳膊肘一顶，压低声音笑道：“满园子的姹紫嫣红你不看，偏偏眼睛黏在那一朵上，眨都不带眨的。”
霍绍安未答，神情仍不动声色。
段钰见状，笑意更深，揶揄声压得更低：“不是我说你，如今你少年拜将，圣眷正隆，也是有了功名官身的人。就算是个温润公子，也不能温吞成这样吧？那丫头对你可不是全然无意，你还打算拖到几时？难不成真要等她被旁人聘了去，你才着急？”
话到这儿，他意味深长地瞥了晏衡一眼。
晏衡似是未觉，只淡淡一笑，目光自鱼影转回茶面，仿佛方才的注视不过寻常一瞥。
霍绍安这才缓缓收回目光，神色沉稳，唇角却轻轻一挑。他举盏抿了一口，淡声道：“急什么。自有打算。”
说罢，眸光再次落到那低首拈箸的身影上，神色中添了一分笃定与深意，唇间轻轻吐出一句——
“自是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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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散归府，苏照潆回到静疏苑，方才卸下钗环，鬓边清冷，苋青便悄步进来回话。
“姑娘。”她压低声音，眉眼凝重，“果如您所料，程姨娘那边又动了。午后，她身边的秋桂悄悄从西南角偏门出了府。”
苏照潆眸光一凝：“可跟紧了？”
“奴婢一路盯着。那秋桂极是机警，在西大街人流稠密处七拐八绕。奴婢怕再近前会露了行迹。只见她朝驿站、漕运码头那边去了，奴婢不敢擅动，急急赶回。”
苏照潆指尖轻叩案几，心思翻涌。驿站通四方耳目，码头连南北漕运……程姨娘一再派人往那边走，绝非寻常走动。她在筹谋什么？
“知道了。”她收了心思，淡声道，“你做得谨慎。继续盯着潇湘阁，尤其是与外头银钱的往来。”
“是。”苋青应下，却忽然想起一事，犹豫片刻，才低声补道：“回来的路上，奴婢碰见‘玲珑阁’的冯掌柜。他认出了我是……‘兰公子’的人，特意拦下问话。”
“问什么？”
“冯掌柜说，‘兰公子’前番订的六支钗，几时能成？他要早些约好镖行的师傅，定下送往上都的脚程。”苋青如实道，“听着是怕耽搁了时辰。”
苏照潆沉吟。那六支钗，正是她以“兰公子”之名设计锻造，托玲珑阁往京中试探行情之物。冯掌柜如此上心，显然已尝到利市的甜头。
她微微颔首：“知道了。你下去歇着吧。”
苋青敛衽一礼，悄然退下。
屋内寂静。烛焰轻颤，映得她神色明灭。
程半荣……慈安堂……客栈……漕运……
思绪交缠，仿佛一张无形的网，正一点点收拢。
她隐隐觉出，这苏府深宅之下的暗流，已不再是暗涌，而是将要破面的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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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散人散，月色如水，凉意潜入衣襟。
晏衡立在廊下，袖中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盏残温，目光幽深。
苏府、段府……
晏衡垂眸，指尖在衣袖中缓缓一扣。这些看似零散的影子，已隐隐织成一网。只是网心尚未显现。
他眼底闪过一抹冷意——洛安府……怕并不比顺安府更干净。
他思绪翻涌，唇角几不可察地抿紧。
就在思绪将收未收之际，耳畔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殿下。”
林宿现身月下，面色凝重，语声压得极低。
晏衡回首，眼神如刃，冷声：“何事？”
林宿沉默半瞬，才启唇：“徐望卿，出事了。”
（第十章结束）
随机掉落小番外：
苏照潆从段老太太处回到席面上不多时，苏照凝身旁的大丫头芙蓉便匆匆行至张大娘子身边，低声回禀道：“大娘子，我们姑娘忽感身子有些不适，头目森森，想先行告退，不知可否至‘沁芳阁’稍作歇息？”
张大娘子闻言，立刻端起一副关切备至的神情，微微提高了声量，好让邻近几桌的夫人小姐都听得真切：“哎呀，凝姐儿怎么突然不适了？要不要紧？可需请个郎中来瞧瞧？”
她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刚溜回座位、一副无事发生模样的苏景和，只见这小子冲她飞快地眨了下眼，嘴角藏着一丝狡黠的笑意。
张大娘子心下顿时了然，这泼猴果然是她亲生的种，这“该出手时就出手”的脾性，真是半点没随了他那温吞爹。
她面上却丝毫不露，只对芙蓉慈和地摆摆手：“快去快去，好生伺候着你家姑娘，需要什么只管来回我。”
注1：吏部文选司郎中是正五品，洛安府知府是正四品。
从地方知府到中央六部核心司的郎中，虽然品级看似降了半级（从四品到五品），但由地方转入中央核心部门，且是掌管天下官员选授、升调的“天官”要害岗位，前途无量。
注2：承宣布政使司是省最高行政机关，左参议是正四品，协理布政使掌管全省钱谷、赋税、考课，地位高于知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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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芳席起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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