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弹指而过，已是武定二十五年春。
洛安府的春日，阳光和煦，段钰懒洋洋地倚在苏府后巷的青砖墙上，一袭雨过天青色的直裰被他穿得随性洒脱，更衬出几分风流姿态。
他生得白皙，是那种世家子弟特有的莹润肤色，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看什么都带着三分漫不经心。此刻正握着玉骨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掌心，目光懒散地掠过墙头盛放的桃花，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然而那副玩世不恭的表象下，警觉却丝毫未减。听到墙内传来细微响动，他桃花眼微眯，瞬间站直身子，方才的慵懒一扫而空。他利落地上前，手脚麻利地挪开掩在洞口的石块。
苏照潆刚从狗洞探出身，还来不及喘口气，就见他抱臂立在眼前，嘴角噙着一抹惯有的、让人牙痒的笑意。
“哟，”段钰伸手，自然地替她拈去发间的一根枯草，嘴角那抹惯有的笑意里带上了几分真切的担忧，“我们苏大小姐这钻狗洞的能耐，真是一次比一次精进了。程姨娘那边……”
“苋青替我守着，只说昨夜着了风，正发汗，不见人。”苏照潆快速打断他，声音压得极低，眼里是掩不住的急切，“别说这些了，他……到底什么时候到？”
“急什么？”段钰“唰”地展开折扇，想做出优哉游哉的样子，却终究没忍住，合扇指向城南，“我算着时辰呢！来财在路口盯着，再磨蹭，可真就只剩马蹄扬起的尘土给你瞧了！”
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步子迈得又急又快。苏照潆被他拽得跟踉跄跄，那不合身的衣服更是绊手绊脚，气息不匀地急道：“慢、慢些！”
他闻声停步转身，春日的阳光明晃晃照在苏照潆身上，将那身不合体的打扮照得无所遁形。
宽大的灰褐色短褂袖子挽了好几折仍显空荡，裤脚堆在鞋面上，头发全塞进小帽里，露出尖俏的下巴和清瘦的面容。因跑得急，她双颊泛红，几缕碎发被汗沾在额角，一只手正下意识地揪住腰间——那条为系住裤子而多缠了好几圈的腰带，勒得腰身纤细得可怜。
段钰上下打量她，桃花眼里又浮起戏谑之色：“啧，”他摇头笑道，“我说苏大小姐，你该不是在府里学那些姑娘节食吧？瞧这瘦的。我找来的最小号衣裳，你穿上怎么还空荡荡的？这要是让人瞧见，还以为我们苏府苛待嫡女，连饭都不给吃饱呢！”
话音未落，巷口忽然传来车马声。段钰神色一凛，瞬间收起嬉笑，一把将苏照潆拉到墙根阴影里，低声道：“别出声。”
苏照潆猝不及防被他拽得一个趔趄，没好气地飞过去一个白眼，压低声音反呛：“……你个傻子莫非忘了？我特意换上这身打扮，就是为了不让人认出我是谁。”
段钰抿着嘴，抬手便用折扇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她的额头：“还嘴硬？你也不看看自己穿这一身像什么样子，哪家会买你这么个弱不禁风、一看就手不能提的小厮？
待车马声远去，他这才松了口气，侧耳细听片刻，催促道：“没事了。快走，来财该等急了！”说着又低声补了一句，调侃中带着几分认真：“跟紧些，别再崴了脚。今日这南城门，是非赶到不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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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大街早已被人潮拥得水泄不通，万头攒动，喧嚣之声震耳欲聋，几乎要将这春日的天穹都掀翻过来。
去岁西戎屡犯伊吾，烽火连天。天子钦点精锐驰援，霍家军便是其中最锋利的一柄尖刀。如今凯旋，圣心大悦，霍家家主霍青晋位左都督，其子霍绍安本以世袭武职从军，今番凭赫赫战功，得蒙圣恩超擢，获封高等武散官“昭武将军”，荣宠加身，其世袭之实职亦更显煊赫。
道旁酒楼茶肆的雕花窗棂上早已缀满了人影，尤以醉仙楼的视野最佳，临街雅间早被城中显贵预订一空，珠翠罗绮倚遍栏杆，翘首以待。小贩们穿梭于人潮缝隙，吆喝声此起彼伏，兜售着各色果品零嘴，空气中食物的暖香与人群的热切交谈混杂在一起，发酵出一种近乎沸腾的欢腾。不知哪家铺子率先点燃了爆竹，噼啪炸响，溅起一片叫好声。
“来了！来了！”孩童清亮的尖叫声利刃般刺破喧嚣。
远方便传来了沉闷而威严的鼓点，一声声，撼动着脚下的青石板路，直抵人心。紧接着，一面猩红大旗率先闯入视野，“霍”字在风中猎猎狂舞，如同灼灼燃烧的火焰。
其后，是黑压压的军士队伍。玄色铁甲沾染着塞外的风尘，却掩不住冲天的肃杀之气。步伐整齐划一，沉重铿锵；刀枪林立，寒芒刺目。那一张张经过血火淬炼的面容上，一双双眼睛锐利如鹰隼，扫过道旁欢呼的百姓，引得浪潮般的喝彩一阵高过一阵。
队伍中段，一人端坐于高头骏马之上，身披明光铠，甲叶在春日下流转着冷冽而耀目的金芒，令人不敢逼视。
苏照潆站在段钰身侧，任由他用身子挡开汹涌人潮，护着她一点点往前挪。她的目光，却早已穿越所有喧嚣，牢牢钉在了那个人身上。
两年边关风雪，仿佛无形刻刀，洗尽旧日温润，将他雕琢得耀眼而陌生。恍惚间，眼前这受万众欢呼、从容宛若天生将星的身影，几乎要与记忆中那个于洛安月下执卷、与文人墨客谈笑风生的清雅少年重叠，却又被一身凛冽难犯的杀伐之气清晰地割裂开来。
边关的风沙似乎并未磋磨去他眉宇间的清朗底蕴，反倒将那份旧日书卷气淬炼成了一种更深沉、更内敛的东西，如同古剑藏于匣中，锋芒不显，而锐气自生。
这巨大的反差，为他更添了一份惊心动魄的魅力。
她的心忽然被无声攥紧——那不再是旧日熟稔的牵挂，而是一种令她屏息的、混杂着陌生与震撼的悸动。
仿佛心有灵犀，霍绍安的目光扫过如海人群，骤然停驻在她的方向。
万人攒动的街头，霎时间万籁俱寂，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一道视线。
他脸上的笑意微不可察地一顿，旋即化作更深邃的了然。嘴角克制地扬起一丝几难察觉的弧度，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继而极快、极隐蔽地比了一个只有他们才懂的手势——快得如同只是随意调整了一下缰绳。
而那简单的手势却如石入静湖，在她心底骤然漾开层层涟漪。
一切，都已不再一样。
段钰咧嘴一笑，抬手随意一挥作为回应，侧头对她低语：“成了！回头等我消息，老地方见！”
马蹄未停，霍绍安已收敛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成那位威严沉静的昭武将军，目光平视前方，仿佛方才那刹那的交汇从未发生。
唯有苏照潆依旧站在原地，心口如擂鼓般狂跳，指尖在袖中微微颤抖。
“公子！不好了！”段钰的小厮来财急慌慌地挤开人群扑到跟前，额上全是汗，气都喘不匀：“府里出事了！苋青姐姐露了行藏，被程姨娘拿住了！”
苏照潆心头猛地一沉：“怎么回事？慢慢说！”
来财又急又怕：“程姨娘突然去了院里，说是张大娘子捎了东西要立刻给您！径直就闯进了内室！苋青姐姐躲在被子里装病，被……被当场掀了被子，识破了！姨娘当即就发了大火，说我们院里‘主仆沆瀣，欺瞒尊长’，下了令要将苋青姐姐‘杖责二十，打落牙牌，逐出院门！’是桑榆姐姐拼死让角门的福子哥给我递的信儿！”
来财的话像一记重锤，敲得苏照潆耳边嗡嗡作响。
“打落牙牌，逐出院门”——她眼前立刻浮现出苋青惊恐失措的脸和程姨娘那得理不饶人的刻薄模样。
苏照潆脸色发白，猛地扭头看向段钰，唇瓣微颤：“我……”
段钰只快速点头：“快！原路回去！万事小心！”
苏照潆重重点头，再无一字多言，转身便没入人潮。段钰凝望她那纤细身影逆着欢腾涌动的人海，踉跄却执拗地奔向苏府的方向，每一步都浸满惊惶与焦灼。
她身后，漫天春光仍旧明媚和煦，却仿佛在她转身奔离的一瞬骤然褪尽了温度与色彩，只余一片空洞而令人心窒的喧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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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照潆刚从狗洞探回半个身子，桑榆便急急伸手搀扶。她脸色发白，目光迅速扫过苏照潆散乱的鬓发和那身不合体的灰布短褂，声音压得又低又急“姑娘可算是回来了，我们速速去换了衣服，快点儿去前院穿堂！”
“前院穿堂？”
那是执事仆妇往来必经之地。程姨娘选在那儿，就是要将苋青的狼狈与受罚昭示全院，让苏照潆这个主子的脸面也跟着扫地。
“快！”主仆二人沿着墙根着急的跑着。裙裾拂过枯草，发出细微的声响，每一步都透着仓促。
房门轻轻合拢，桑榆急忙落下门闩。屋内光线晦暗，空气凝滞。两人动作利落却难掩慌乱。
苏照潆迅速脱下那件灰布短褂，胡乱塞进床榻深处的阴影里；桑榆取来月白襦裙，手指轻颤地系上衣带，又执起梳篦，将散落的青丝飞快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插上素银簪子。
整个过程不过片刻，却因紧张而显得格外漫长。
刚将最后一缕碎发抿好，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模糊的惨呼。
是苋青！
苏照潆浑身一僵。她迅速整理好衣襟，确认周身再无破绽，便推开房门，提着裙摆快步向前院走去。
（第二章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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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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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春归逢骤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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