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悄然浸染窗棂。苏照潆踏入正院时,室内烛火已燃,将张英宁端坐的身影投在雪白墙上,拉出一道沉静而威仪的影子。
她无声地将那摞慈安堂账册置于紫檀案上,敛衽退至一旁。缠着细布的手在昏黄光线下,格外显眼。
张英宁的目光掠过那双手,并未即刻去翻账册,只淡淡道:“手上的伤未好,倒让你奔波。一切可还顺利?”
“回母亲的话,”苏照潆声线平稳,“铺面看似齐整,但女儿觉着,内里气象……有些虚浮空乏。”
“哦?”张英宁指尖在案上轻轻一扣,“说说看。”
“女儿在堂中等候时,留心观察。店内两位伙计,一位年长,另一位年轻伙计冯三,机灵肯干,于药性上颇有见解。李大夫开方时有一处疏漏,他竟能一眼瞧出,言之有物,连李大夫都立时采纳了。足见其才堪造就。”
她稍顿,语气里带上几分真切的不解:“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竟连药匣中常用药材置于何处都需临时翻寻,自言来了些时日,仍只做些称药抓方的杂事,未曾得人悉心指点。此为其一:用人之上,未能人尽其才,铺子自身先折了臂膀,损了元气。”
张英宁静静听着,不置可否。
“其二,”苏照潆继续道,声音压低了些,“那陈账房抱出的账册,纸质毛糙,墨迹犹带潮气,分明是近一两日才匆匆装订撰写,绝非平日积存。像是……欲盖弥彰。”
“其三,也是最惑之处。”她抬起眼,目光清亮地望向张英宁,“女儿粗略翻看,发现几味最寻常的药材,如‘防风’与‘紫苏’,账上记录的采买之价,竟比市价高出足有两成有余。”
“静疏苑份例时有短缺,”她语气坦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女儿偶尔需让丫头们私下出去寻相熟的药铺补买,故而对时价印象深刻。若此账为真,则铺子成本虚高至此,何来利润可言?若此账为假,则所谓‘生意繁忙’,便更值得深究。”
“结合前两点,女儿私以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但这虚高的价格,所为何来?女儿愚见,这不像是经营不善,倒像是……有人刻意做高了成本,不知是为了中饱私囊,还是想掩盖别的什么。”
话音落下,室内静得只剩烛火轻响。
张英宁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那审视渐渐沉淀,化为一种近乎锐利的了然。
“静疏苑的份例……”她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历来如此’?”
苏照潆眼帘微垂,声音里掺入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是。自程姨娘打理家务以来,一应份例支取核对,皆是严婆婆经手。静疏苑……许是地处偏僻,总难免被疏忽些。”
张英宁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心照不宣的微光,指尖无意识地在案几上划过。
旋即,她转向常嬷嬷,语气不容置疑:“常嬷嬷,明日你去见见严婆子。她年纪大了,精神不济也是常情,竟连份例发放这等琐事都频出纰漏,实在难称其职。让她将库房和各院份例的钥匙交出来吧,往后也好安心荣养,不必再为这些俗务操劳了。”
常嬷嬷立刻垂首:“老奴明白了。”
待常嬷嬷退下,张英宁才重新看向苏照潆。那目光里已没了审视,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深意。
“懂得借力打力,总好过一味隐忍,被人将骨头都磋磨软了,还只道是自己命该如此。”她语气平淡,却字字敲打在苏照潆心上,“这世上,愿打愿挨的人,旁人救得了一次,救不了一世。你能自己想通这一点,倒省了我许多口舌。”
苏照潆心头微震,知她已看透自己所有意图,脸颊不禁微微发热,低声道:“女儿……不敢。”
“提点你,是为了让你知分寸。”张英宁截断她的话,语气转而肃然,“我虽不是你生母,但作为你的嫡母,总要教你些东西。”
她话锋一转,忽然问道:“慈安堂本经营无碍,却突生变故,连续四月亏损。依你之见,症结何在?”
苏照潆沉吟一瞬,谨慎答道:“现下所见,多为蛛丝马迹。账目蹊跷,用人不当,或是内弊。或许……亦有外因?”
“看得准,也想得稳。”张英宁语气笃定,“从明日起,你便跟在我身边。慈安堂这‘症结’究竟在何处,又该如何‘对症下药’,便由你亲手来查。我倒要看看,你能看到哪一步,又能做到哪一步。”
苏照潆敛衽,深深一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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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苏照潆便陷入了一段强度极高、近乎煎熬的“修习”。
每日晨省,她垂手静立于屏风之侧,听着张英宁与各路管事对答如流。但与先前不同,她手中常捧着的,不再是田庄或府内公账,而是那几本从慈安堂带回的、墨迹犹新的账册。
有了张大娘子的照拂,静疏苑的日子宽裕了不少。加之上一批首饰成色极好,冯掌柜不仅爽快结算,还多给了一成订金,特意嘱咐桑榆,这批货是要往上都去的,工期虽宽裕,但务必精益求精。因此,苏照潆白日学看账理家,夜间除了研读那几本令人费解的慈安堂账册,还需抽出时辰,对着灯烛仔细掐丝点翠,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日她正对着账册上“防风”“紫苏”等几味药材虚高的采买价蹙眉,桑榆悄步进来,递上一只细长锦盒,低声道:“姑娘,段三公子身边的小厮方才悄悄送来的。”
苏照潆打开,竟是一支极精致的黄杨木算盘,大小恰可置于妆台,玲珑可爱。旁附一张洒金笺,上头是段钰那跳脱的字迹:“闻苏大小姐近日与算筹为伍,特赠利器,盼早日修炼成精,莫再钻那狗洞矣。”末尾还画了个嬉笑的狐狸脸。她不由失笑,多日疲惫仿佛消散些许。这份体贴的玩笑,恰似沉闷夏日里掠过的一丝凉风。
然而学看慈安堂账本的过程远较想得更为吃力。张英宁信手翻着账页,忽而问道:“你看这‘三七’一项,去岁十月采买价几何?十一月又几何?两月用量相差几分?”
苏照潆心头一紧,慌忙在账册中翻检比对,指尖在密密麻麻的数字间慌乱穿梭,额角沁出细汗,方能勉强答上。
“看账不止看字,须得看数,观其关联,更须知时事。”张英宁声线清冷,一语道破关窍,“你可知,如今洛安城里,不只是慈安堂,十家药铺里,倒有七八家在为这几味‘寻常’药材发愁。市面上的价,早就不是过去的价了。”
张英宁继续说道:“去年秋末,西戎犯边,朝廷为保障军需,特设‘军需药材专卖司’,将三七、白及等列为‘官购官销’之品。”
苏照潆想了想说:“所以……自此,民间药铺再难从寻常渠道大批量购得优质药材。市价腾贵乃至有价无市。”
张英宁点了点头,指尖点在那高得离谱的采买价上:“慈安堂若还想维持这几味药的供应,便只能接受官商勾连后流出的‘黑市’高价。这账面上数字虽难看,却未必是假。此乃新政之下,大势所趋,非一铺一店所能抗衡。”字字犀利,如冰锥刺入迷雾,令苏照潆豁然警醒。
她第一次意识到,慈安堂的困境,其根源或许远在洛安城之外。
她极聪慧,悟性也高,不过五六日,已勉强能跟上张英宁的思路,更能从账目数字的异常波动中,隐约窥见那条名为“新政”的巨蟒如何缠绕、绞紧一家小小药铺的脖颈。但越是看懂,她心头压着的那块巨石就越是沉重。
一日午后,苏照潆根据账目推算出的药材损耗与成方数量明显对不上,心中疑窦更深,终是忍不住低声向正在批阅禀帖的张英宁求教:“母亲,这账上记的药材数量,与按其方剂能制成的成药之数,相差甚远。大批药材……仿佛凭空蒸发了一般。难道都因‘官购’之故?”
张英宁并未抬头,笔尖却顿了顿,淡淡道:“‘官购’也需有账有底。”
张大娘子略一沉吟,似是想到什么,语气平淡地补充了一句:“说起来,指挥使大人前日倒曾提及,军中确是接收了一批新到的金疮药,但清点下来,数目与朝廷公文所载颇有出入,且其中质量良莠不齐者甚众。或许……沿途转运,层层筛检,有些损耗也是难免的。”
她抬眼,目光深邃地看了苏照潆一眼:“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上下其手、从中渔利之事,古来有之。官面上的文章,也未必能尽信。这其中的道理,你慢慢体会。”
她虽不能立刻参透那批药材究竟去了何处,又如何流转,但已然明白——这绝非简单的账目差错或铺子经营不善。这背后牵扯的,是官面上的政策、是军中的供需,是一张她从未接触过的、盘根错节的巨大网络。
她深吸一口气,所有浮躁被压下,只剩下沉静的决心。她敛衽深深一礼:“母亲教诲的是。女儿明白了,定会更加谨慎,细细查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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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日,午后。苏照潆正对着一册慈安堂的旧账蹙眉,试图从那些枯燥的数字间理出更多头绪,常嬷嬷却悄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比往常更和煦的笑意:“滢姑娘,大娘子请您过去一趟。”
张英宁并未像往常一样伏案理家,只是闲适地坐在窗下,手边小几上放着一张做工考究的拜帖。见苏照潆进来,她并未寒暄,只将帖子轻轻推向桌案对面,语气平淡地开门见山:“方才,霍家那位昭武将军过府来了。”
苏照潆心尖微微一跳,立刻垂首静立,屏息聆听。
“帖子是规规矩矩递到我这里的,算他知礼。”张英宁语气里听不出褒贬,只陈述事实,“说是与段家三郎做东,明日午间在醉仙楼设一席小宴,邀你前去一叙,为你近日辛劳略作疏解。”
说到此处,她目光沉静地看向苏照潆,语气虽无波澜,却自带一股不容错辨的威严与提点:“你与霍家郎君,虽有自幼相识的情分,与寻常外男不同,但男女之防,乃是根本大防,你心中务必要有杆秤。我张家虽世代戎马,不尚那些虚浮的繁文缛节,然有些规矩体统,是立身的筋骨,不容半点轻忽。席间一言一行,需得格外持重,莫要失了苏家的风范。”
“女儿明白。母亲教诲,女儿谨记于心,定当恪守分寸,绝不失礼于人前。”苏照潆敛衽,正色应道,姿态恭谨。
“嗯,”张英宁见她神色端凝,并非全然小儿女的雀跃,微微颔首,语气缓和了些许,“既是大张旗鼓下了帖子请宴,空手而去总是不美。我已让海棠备下了一份回礼,你明日带去,也算全了礼数。”
她略一抬手,侍立一旁的海棠便应声捧上一个锦盒。盒盖微启,可见里面是一方上好的松烟墨锭并一套紫竹狼毫笔,样式雅致,用料考究却不显奢靡,正是适合赠予霍绍安这等武将兼勋贵子弟的物件,寓意文武兼修,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常嬷嬷,”张英宁吩咐道,“去安排一下。明日让苏忠驾那辆青帷小车送大小姐过去,再挑两个行事稳重的婆子并桑榆跟着伺候。到了醉仙楼,一切依礼而行,勿让人看了笑话。”
“是,大娘子,老奴这就去办得妥妥当当。”常嬷嬷恭声应下,脸上依旧带着那抹了然的温和笑意。
苏照潆上前,接过那沉甸甸的锦盒,掌心感受到一份妥帖的重量。她没想到张大娘子不仅准了她的请求,竟还将这份体面为她铺垫得如此周全细致——从车辆、随行人员到这份恰到好处的回礼,无一不彰显着苏府嫡女的规矩与气度。一股复杂的暖意悄然涌上心头,这位素来威仪疏离的嫡母,此刻竟让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一种被纳入羽翼之下、为其思前想后、周全呵护的长辈之情。
“去吧。”张英宁最后道,目光在她捧着锦盒的手上停留一瞬,“既是赴宴,便松散片刻也无妨。席间耳聪目明些,或许也能另有所得。”
苏照潆心领神会,郑重行了一礼:“是,谢母亲成全。女儿告退。”
她捧着锦盒,缓步退了出去。仪态依旧端庄,步伐依旧沉稳,唯有那微不可见地轻快了少许的脚步,和一丝压不住的、悄然攀上眼角的流光。
(第六章结束)
下周一继续更新,近日事繁请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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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东风携势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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