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空中俯瞰塞尼尔塔高大的墙身，会带给人一种无言的肃穆感。
零号城区背靠哥尼肯特山，尖峭如剑、直冲云霄的山峰是沉默的守护者，地理环境使得任何生物都无法越过它深入零号城区的腹地。而塞尼尔塔学院则被修建成圆弧状，衔接着哥尼肯特的山脊紧紧圈住幸存者基地，从远处望去，它仿佛是一面环绕孤城的城墙，坠在山尖的夕阳为钢筋混凝土砌成的墙面镀上一层晃眼的金——
就像一位金子熔成的孤独的巨人。李自林在心中暗想。
他坐在直升机里，小小的窗格定格住零号城区的全貌，遥远的天际那头传来一阵旷远的鸟啼，雁群来了又去了，秋风再一次把苍凉还给了这片土地。
他感觉自己跟雁群一样，是天地的过客，活着或是死了，收获一段笑容或一串泪珠，到头来也不会留下什么刻骨铭心的故事。他这样想，也这样说出来，机舱里很安静，韩落坐在他对面，低着头用一块破破烂烂的布擦拭巨剑，一言不发。
她的短发蒙了灰，垂下来的发丝挡住了缠绕绷带的右眼，暴露的左眼有着漂亮的琥珀色瞳仁。
不说话的时候，这张脸显得安静而柔软，这让李自林很不习惯，于是他问：“落姐，你怎么不说话？”
韩落停下手中的动作，嗤笑一声：“我在认真思考你的脑袋究竟是不是个水壶。”
直升机降落在塞尼尔塔主教学楼顶专门的停放场所，巨钟正对着这栋建筑物，两座大楼紧紧相依，近到人甚至可以看清钟楼上的一砖一瓦，每一块都泛着古朴的光泽。时至今日，大部分的计时装置都已失灵，钟楼是整个零号城区唯一的时间指标，它铜铸的指针一刻也不停地转动着，忠实地记录下每一次日升日落。
此刻，时针端端正正地对准了数字7。
钟声，古老而悠扬的，仿佛穿过了千万年的光阴回荡在这片天幕之下，又似乎要跨过时间的间隙，飘扬到万万年之后去。
他们迎着钟声走下机舱，走向塞尼尔塔，好似沐浴着圣歌朝拜一般神圣。
韩落抗着剑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红围巾松松垮垮地缠在脖子上，李自林跟在她身后，视野的一大半都是那抹亮丽的红色，就像是眼前燃着一团火。
这配色真的好土……他不敢说出口，只能控制自己不去注意那条显眼的围巾，目光绕开韩落的背影，远远地看见门旁站了三个人。
未等他看清，韩落就烦躁地啧了一声，声音飘进李自林的耳朵里，他立刻就猜出来前方站着的人是谁了。
他们逐渐靠近，飘扬的尘土中，最前面的少女的容貌愈发清晰——欧洲面孔，熠熠生辉的金卷发，宝石般的蓝眼睛，如同上帝亲手雕琢的杰作，美丽而优雅。
不出所料，是娜西娅。莱特站在她的右边，这位活泼的美国小伙有着一张极具亲和力的脸，白皙皮肤上的褐色斑点为他平添了几分活泼的意味。左边是刘青山，一位身材高挑、沉默寡言的亚洲女孩，她低垂着脑袋，脊背却挺得很直，枪管绑在腰侧，透出一丝硝烟的气味。
是B队。
由综合实力评测的第二名娜西娅所领导B队三人组，与第一名韩落带领的A队同为可靠的前线战队。两队的行动时间几乎没有重合之处，一方面是塞尼尔塔为了高效利用战力，尽量将两队的任务安排都错开；至于另一方面……
“这么狼狈？我记得这一次你的任务目标连高级蚀都算不上吧？怎么，是你的实力退步了，还是因为周祈令不在，没有人帮你照顾你旁边的小可怜了？”与外貌不同，娜西娅的普通话很标准，她话里总是带着刺，嘲讽他人的时候尾音上扬，像一只洋洋得意的狐狸。
她话音刚落，莱特就无奈地扶额苦笑，向旁边的刘青山嘟囔：“哎呀，老大又在这个地方找架吵，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讨厌一姐。”
刘青山瞥了他一眼，又转过头来盯着娜西娅的背影，轻声道：“她吵不过韩落。”
“从她们两个并不愉快的初见开始算起，三年内一共爆发了上百次争吵，每次都是队长起的头，但她从没赢过。”
事实也确实如此，韩落冷冷地盯着娜西娅，末了发出一声嗤笑，道：“如果不想像上次实战测评一样被我打得满地找牙，就闭上你的臭嘴。”
娜西娅沉默了，她死死地瞪着韩落，某种愤怒正在心中酝酿。
愤怒，愤怒却恐惧，她的双腿被硬生生打断，丧家之犬般趴在地上，她抬起头，满月在韩落身后，月光比冰还寒冷，韩落的脸上全是血，金色的右眼中，瞳孔仿若某种兽类，正扯成一条尖锐的竖线。
韩落的脚死死地踩在她的手背上：“娜西娅，你该向我认输。”
她很恐惧，恐惧却愤怒，她望着那只眼睛，怨毒地想着，为什么得到它的不是我。
在这种怨恨与不甘之中，她把脑袋垂近地面：“我……认输。”
“闭嘴！”娜西娅转过身，早已治好的腿发出阵阵幻痛，她咬牙切齿地说：“跟上来，去后婵教官的办公室。”
“塞尼尔塔的通知，新任务将由AB两队一起完成。”
韩落耸耸肩，悄悄地把手伸到背后，对着李自林做出胜利手势。
李自林笑了笑，比了个大拇指。他看上去很放松，心中却隐隐有些担忧，他和落姐才返校，新任务来的这么紧急，又出动了仅有的两个精英小队，怕是那件有关C队战斗小组的事情。
这任务，不会简单。
宽阔走廊里，没有人在说话，只有咚咚的脚步声在回响。
塞尼尔塔内部走廊的两侧墙壁都刻着浮雕，仿佛宫殿内部华丽的雕饰，艺术展中压轴的作品，用刀雕成、用血琢成的浮雕，描述了一场毁天灭地的灾难，以及人类在灾难中的所有挣扎与抵抗。
第一面墙上，雕刻了人类与一种长有许多眼球的、像是一堆黑色肉块扭曲融合在一起的怪物对抗的故事。这是最初的“蚀”，一种突然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怪物。
人类在这场战争当中损失惨重，他们发现目前已知的所有武器都无法对蚀造成有效伤害，无论是火焰、刀、枪械、巨大的爆炸和辐射，蚀身上的任何伤口到最后都会重新愈合。
第二面墙上，发出神圣光芒的“神”从天而降。这是一幅神将某个少年交给人类的画面，亦是塞尼尔塔的起源。神告诉人类，祂会赐予人类一种能够对抗蚀的武器，这种武器被称为“神具”，但只有被祂选中的孩子才能发挥出神具的作用。为了聚集神选者，人类修筑了塞尼尔塔，作为培养这群少年的学院。
神说，这群神选者之中存在“神嗣”，神嗣具有终结一切的力量，他将会带领这个世界脱离苦海，重铸荣光。
第三面墙上，神手捧瓦罐，将瓦罐中的圣水倾倒在孩子的眉心。“洗礼”，绝对圣洁而纯粹的仪式。每一个进入塞尼尔塔的少年，都会通过洗礼洗去所有的记忆，将自己变为一张不染纤尘的白纸。神说，纯洁的孩子更能发挥出他们潜藏的巨大的能量。
第四面墙，神选者们正在与蚀对抗。仔细看怪物群中，你会发现有些怪物的形貌并不扭曲，它们神似地球上人类所熟悉的生物，只不过多生了几只眼睛。这是拥有拟态能力的高级蚀，它们更强大，有些甚至已经拥有一定的智慧。
最后的一面墙，雕刻着一座四面都被环绕起来的、巨大的城市。零号城区，唯一的幸存者基地，世界各地的幸存者都生活在这里。有的时候你会觉得它是一座死城，是一只匍匐着的受伤的巨兽，人们早已无心考虑当灾难结束之后，他们该如何修复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他们的首要目标是活着，一直活到亲眼见证一切终结的那天。
兜兜转转，浮浮沉沉，不过五年。世界从繁荣到近乎毁灭，原来只需经历五年的时间。
脚步声停止了，六人走过刻满沉重历史的走廊，停在教官办公室的门口。娜西娅上前一步抬手敲门：“后婵教官，A、B小队报道。”
片刻后，办公室里传出一道清浅的女声：“进来。”娜西娅打开门，一行人便涌了进去。
后婵正在一堆资料里翻翻找找，她是一位干练的女性，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被一道从额头一直拉到耳旁的刀疤永远夺去。她在进入塞尼尔塔教授实战技巧前是一名军人，在与蚀的战争中失去了左眼，但这并不妨碍她成为塞尼尔塔最负盛名的教官，领导所有学生从新生过渡至分队时期。
“来得挺巧，周祈令刚分析完C队战斗小组失联前传输过来的资料。”
另一侧文件堆成的小山中突然探出一个脑袋，眼下乌黑，神情恍惚，一副马上就要倒下的样子，笔记本电脑却还紧紧地抱住不撒手。
“哟，落姐，自林，你俩已经回来了？天亮了吗？”
韩落笑了一声：“天马上就要黑了，小麒麟，你看上去要猝死了，熬了几天？”
“不多不少，正好四天。”
后婵轻咳一声，示意周祈令把资料分析展示出来。周祈令把笔记本电脑转过来，屏幕面向着大家。一行黑体大字“关于C队战斗小组失联事件及传输资料的分析”醒目地位于正中央。
C队，塞尼尔塔最庞杂却也是功能最齐全的队伍。
塞尼尔塔的分队方式简单直接，AB队分别由实战评测的第一名和第二名各自挑选两个人，组成三人小队。剩下的所有学员统一进入C队，在C大队当中依据身体优势和掌握神具的不同被细分为各小组。
拥有战斗神具且体能良好的人进入战斗小组，他们负责剿灭各沦陷城市的低级蚀，至于高级蚀则由AB队解决。
神具偏战斗、体能较差的人进入扫尾小组，在已经由战斗小组和AB两队清理过的城市当中寻找漏网之鱼。
至于非战斗神具——例如医疗用品、厨具与缝纫工具的所有者一般会被编入后勤组，医疗急救、食物、战斗服，几乎都由他们一手操办。
A、B、C三队彼此配合，组成了井然有序的赛尼尔塔，对于塞尼尔塔来说，失去任何一个队伍都是不可估量的损失，更别提c队的战斗小组是整个学员当中人数最多的集体。
周祈令把资料继续往下翻，念道：“10月24日凌晨4点，校方彻底确认战斗小组失联。最后的资料由组长宋安竹传输，这是一段语音。”
他按下播放键，电脑中传出送宋安竹断断续续的声音：“校方判断有误，该地区有两只高级蚀，已形成重度腐蚀区！重复一遍，该地区已形成重度腐蚀区！本组战斗人员死亡已过半，需要AB小队支援，需……支援……拟态有异……没有记录……”
“它们听到我的声音了。”
宋安竹说出最后一句话时，从他的身后传出一声尖锐的呼啸声，录音到此结束。李自林瞧见旁边刘青山的手指紧握，心里也对此感到惋惜。宋安竹应是凶多吉少，他与刘青山是一对恋侣，实战评测一个第五，一个第六，同期的学员将他们二人称作配合最为默契的山竹组合。一名之差，让刘青山进入B队，宋安竹则申请成为C队战斗小组的组长，两人不常见面，感情却依然很深。
他瞧见刘青山强忍着悲伤的模样，莫名地想，为何他们总是不圆满。
播放完录音后，周祈令继续讲着他的分析：“战斗小组失联前所处的任务地点是位于南莞市宁安区的南莞市第一中学。据宋安竹所说，原本由校方探测出只存在低级蚀的地方诞生了两只高级蚀，南莞市一中已出现重度腐蚀区，恐怕出现了蚀潮。”
蚀潮。这个词让在场的所有人心头一紧。
当一个地区出现了多于一只的高级蚀，该地区便被称为重度腐蚀区，高级蚀对低级蚀有绝对的统帅作用，它们会用人类捕捉不到的声波传递信息，让大量的低级蚀涌入重度腐蚀区，这个现象被称为蚀潮。
即使低级蚀大都很弱小，在数量的堆叠下也会形成一支极为惊人力量，处理起来十分麻烦。韩落和娜西娅对视一眼，彼此都看见了对方眼里的凝重。
“并且录音当中出现杂音的部分内容也很奇怪，据我猜测，两只高级蚀的拟态出现了异常，产生了不存在于记录中的形态。”
“我想，值得他专门提出来的，应该是人形拟态。”
“……蚀不能模仿人类的行为。”在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刘青山冷静地开口：“就算它们多的眼睛没有长在脸上，我们也可以轻易根据行为分辨出人类和蚀，不用担心救援难度的问题。”
莱特摆摆手：“这可说不准，倘若真的如周祈令所言，高级蚀的拟态出现了之前从未探测到的情况，一个未知只会引出一连串的未知，如果人形高级蚀的智慧已经进化到了与人类相当的地步呢？”
韩落没有说话，眉头紧锁，显然也持这种想法。
“这正是校方所担心的。”后婵将两张任务单递给两位队长，“但这不该是现在的你们应该考虑的问题，你们的当务之急是在明早7点之前做好充足的准备，前去南莞市第一中学实行救援计划，并消灭高级蚀。”
“如果蚀潮已经出现，尽量减少其影响。”
任务单上签上娜西娅清秀隽永的字迹和韩落狂放的大字，两位队长带领着自己的队员退出办公室，向各自的宿舍方向走去。
李自林沉默地跟在韩落和周祈令后面。走过一段长走廊，再拐弯，宿舍建筑楼就矗立在主教学楼斜后侧，入门处张贴着一张排行榜，第一名的位置贴着一张韩落的照片，笑得张扬肆意。第二名的娜西娅板着一张脸，显出一种愤懑的神色。周祈令、莱特和刘青山没有表情的标准公式照依次接在后面，他微微低头，看见第125名的位置贴着自己的照片，面色苍白，眉眼低垂，一张清秀的脸仿佛被浓密的阴云所笼罩。
他突然又回忆起那一天，闪烁的雷雨之中，韩落牵着他的手在旷野上奔跑，一边跑一边喊：“李自林，成为我的队员吧！”世界在他的眼前破碎，又在他的身后重组，他从未这样自由过，从未想过会有人以这种方式闯入他原本狭小沉寂的世界。他想：为什么呢？
“我并没有突出的能力，也不擅长战斗，每次的评测都在及格边缘，你为什么会选择我呢？”
“因为我看出来了，你的潜能。”韩落回头，眼里盛着笑意，湿润的发丝贴在她的脸上，雨水让她浑身上下都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清香，“实战评测并不代表一切，反正我要定你了，你接不接受？”
“我……”在对上那只琥珀色的眼睛后，他再也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了。
“我接受。”
“喂，自林，你在想什么？”
周祈令一把揽过他的肩膀，侧着头问他。
李自林也笑着揽住他，两个人靠得很近，他比周祈令略微矮些，脑袋一偏，头发刚好扫到周祈令的脖颈处，痒痒的。
“没什么，我在发呆而已。”
韩落回头，大声喊道他们的名字：“赶快跟上来，早点休息，小麒麟，你都熬四天了，快滚回去睡觉！”
两个人都发出尴尬的笑声，快跑着跟上了韩落。
天幕已完全黯淡了下来，零号城区只有零星几盏灯还亮着，流浪者独行在夜色里，仿若孤身闯入一段早已注定的命运。
他们的故事已经开始，而属于他们的故事，便是塞尼尔塔最初的故事，也是塞尼尔塔之末的故事。
【架空世界，文中出现的具体山名、地名均为作者胡编乱造】
附：六人年龄。
韩落：24岁
李自林：24岁
周祈令：25岁
娜西娅：24岁
莱特：22岁
刘青山：25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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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塞尼尔塔之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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