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雁生收到祝宁兰的第二封信,在十一月的伊始。
西宁州雪季漫长,从孟冬开始,到暮春结束。
蓬松暄软的雪,踩上去“吱嘎”作响,拔出脚,几簇雪仍粘在靴子上,久久不化。
赵雁生回到营帐时,郭造正蹲在火盆前,手里拿着个长棍,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盆里的炭。
赵雁生脱下外衣,将上面落的雪抖落,“造儿,你今日竟没进城去寻江小妹?”他觉得不可思议。
郭造看起来闷闷的,“月香这几日去熙州送衣裳了,不在城里。”他垂头丧气,“再见月香又得等半月呢。”
“咦?”郭造突然又精神起来,双眼放光,“生哥,那位祝姑娘这次可有给你寄信?”
赵雁生刚想安慰他的话瞬间落进肚子里,他看着眼中好奇之火熊熊燃烧的郭造,好笑地“嗯”了一声。
郭造咽了咽唾沫,凑近赵雁生,“我要看!”
赵雁生直接略过他,径自走到床边坐下,留下郭造蹲在原地撒泼打滚。
信封正中间的红线框内,写着“台启”二字,赵雁生看着这两个字,用食指轻轻沿笔画摩挲着,又盯了良久,才小心地拆开信封。
祝晓山清秀的字迹映入眼帘,虽非第一次收到信,赵雁生仍觉得自己有些心绪不宁,他慢慢读着信,目光渐渐柔和。
“雁生公子台鉴:
雪后时晴,想来西宁州此时应是天一片朗朗晴光。
清陵城下雪的时候极少,倒时常下雨。
好像只降过一场雪,是我八岁时。下的是小雪粒,落到地上便化了。下了一整日,到傍晚时也积了薄薄一层,却不松软,还是雪粒子的模样。那天家家户户出门看雪,都觉得很稀奇。可惜此后数年都未再见清陵城下雪。
先前读“玉门关城迥且孤”,总觉得西宁州是处荒凉之地,可听您说起玉门关的趣事和人情,我对那里也多出几分向往。只恨有心而无力,我怕是没有办法去的。
先前您来信说军营中琐事平常,但若是每日都能看到不同的云霞朝阳,也很是有趣了。
与军中相比,清陵城的生活才算是平淡。晨昏定省之外,不过是在院中侍弄花草,或是绣些花样。烜儿每日申时下学回来,我便可陪他背书温课。烜儿是绍州陈家表哥的孩子,两月前过继到府上来,聪慧可爱,我与他很是投缘。
除此之外,我无事可做时,常出神想着那些未曾到过的地方。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如此,便也不觉得时日漫长。
我决心下次吃羊肉汤时,要试一试您的吃法,定是很新奇的味道。
对于吃食,我向来没什么讲究,能入口即可,平日里吃的也都是寻常饭菜,少有机会去集市上逛着买些吃食。
但我儿时曾吃到过一种糕点,名字很好听,叫“定胜糕”,糕面上有“定胜”二字,色泽淡红,内馅是红豆沙,松香软糯。我儿时跟爹娘赶集时吃过一次,至今未忘。可惜那家铺子已迁往襄州,再难寻得那般滋味了。
贸然写了这么多闲话,不知您收到信时会是哪一日,还望不曾扰您清静。
敬希赐复,伏惟珍重。
祝宁兰谨书
甲子年十月廿三”
这封信很长,赵雁生也读了很久。
上一次收到祝宁兰的信,他便十分欢喜,没想到这一次收到信,她会给他写这样多的话,赵雁生觉得心口处像是有什么东西塌陷了,喜悦几乎从心中溢出来。
突然,眼前被一片阴影挡住,赵雁生抬头,只见郭造正伸长了脖子偷看,难怪方才屋里静悄悄的。
二人对上视线,大眼瞪小眼。
可郭造完全没有偷看被抓住的窘迫,大大方方走过去,一屁股坐在他床上,还顺道把赵雁生往里挤了挤。
赵雁生:?
“生哥,”郭造清了清嗓子,“你摸着良心说,我平时待你如何?”
赵雁生摸了摸良心,“还行。”
“什么?”郭造作西子捧心状,伤心挂到脸上,“我待生哥的心天地可表、日月可鉴,现在竟只换来一句还行,太让我难过了!”
眼见郭造越演越浮夸,赵雁生连忙叫停,“造儿,你到底想说啥?”
“嘿嘿,”郭造见好就收,“让我看看祝姑娘给你写的信嘛。”
他生怕赵雁生拒绝,为自己辩解着,“我这全都是为了你啊,生哥,你对感情之事一窍不通,还是需要我来指点你的。”郭造自信满满。
“不行。”赵雁生拒绝得很干脆。
郭造捂头哀嚎,“不!凭什么!”
赵雁生看他一眼,“凭白无故。”
“故弄玄虚。”
“虚与委蛇。”
“移...移...”郭造接不上来。
过了一会,郭造反应过来,“不对啊,生哥,我要帮你看信来着,怎的开始传花接字了。”
赵雁生乜斜他一眼,无情拆穿,“你分明是自己想看。”
郭造伤心欲绝,“生哥,你凭白无故不让我看信,简直就是在故弄玄虚,平日里与我的兄弟情义,原都是在与我虚与委蛇。”
赵雁生对郭造的造句能力深感佩服,眼看他不达目的不罢休,赵雁生只好退让,“好吧。”
“好兄弟!一辈子!”郭造眉开眼笑,正大光明凑过去看,与赵雁生头挨着头。
看就看吧,郭造偏要在嘴里发出些声音。
“嘶——”
“咦——”
“诶——”
很快,赵雁生忍无可忍,拿手肘挤开郭造,“你上一边儿去。”
郭造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生哥,我只是替你高兴。”
好吧,赵雁生消气了。
两人重新挤到一块,继续和和美美地看信。
郭造读到“定胜糕”处时,咂摸着嘴唇,“这定胜糕我也想吃,生哥,往后你再去江南时,也给我带一包吧!”
赵雁生猛地转头看他,“我何时说过我要去江南?”
郭造觉得奇怪,摸了摸下巴,“生哥,你不是心悦祝姑娘么,若你不去见她,这么写信能写到几时呢?”
此话不假,这么一张薄薄的信纸能维系到什么时候呢?
若是有一天她不愿再给他写信了,那他该怎么办呢?
赵雁生不吭声了,心里乱乱的。
“生哥,这信还挺长的,看来你也不是全然没有希望嘛。”郭造毫无察觉地笑着,完全不知道自己无意间一句话令赵雁生陷入了深思。
半晌,赵雁生甩了甩头,决定先不想这些。
“造儿,你说什么?”赵雁生方才没听清楚。
“哦,我说如此看来你还挺有希望的嘛,生哥。”郭造喜滋滋道。
赵雁生却不这么认为,他叹了口气,“造儿,不是这样的。”
祝宁兰给他回信是因为祝宁兰是一个很好的人,而不是对他有什么非分之想。
真正有非分之想的人是他。
郭造突然想起来,“生哥,你方才还没回答我你什么时候去江南呢,我好托你给我带糕点。”他是真的想吃定胜糕。
赵雁生说不出来,他很想见到祝宁兰,可是祝宁兰却不一定想见到他,若是贸然前去,给她添了麻烦该怎么办呢?
犹豫片刻,赵雁生把内心的想法告诉了郭造。
郭造想了想,“生哥,你实在想见她便去吧。若是现在还为时尚早,那你便远远地瞧她一眼,不要让她发觉便好了。”
郭造又提醒了赵雁生。
是啊,他可以远远地看她一眼,不会给她带来麻烦的。
“你以前也经常去看江小妹?”赵雁生问他。
“是啊。”郭造理所应当地点点头。
“我是说你们未通心意之前,你也常常去看她么?”赵雁生执着追问。
“是啊!”郭造觉得赵雁生问的简直是废话,“是我先心悦月香,而非她心悦我,自然是我去找她。”
赵雁生笑了起来,他一把搂住郭造,“造儿啊,你真是我的好兄弟。”
郭造不知所以,但听了赵雁生夸他,倒也得意起来。
两人说话间,营帐外传来孙鹏的吆喝声,“雁生、造儿!出来涮锅子!”
“来了!”郭造率先兴冲冲跑出去,赵雁生紧随其后。
二人被孙鹏拉进营帐,里面已坐了七八个人,一群人正围着个火炉,炉上架个汤锅,大概是刚放上,汤还未开。
郑蔚拍了拍身旁的空位,“你俩快来!”江广胜也往一旁挪挪,给二人腾出来个地方。
他俩满满当当地坐在郑蔚和江广胜中间。
孙鹏给他俩一人递了一个小碟,里面是辣椒、豆酱和蒜,郭造拿起筷子把蘸料搅匀,又放在鼻前使劲闻了闻,满脸陶醉,“香,真是香。”
“没见识样儿,”江广胜笑话他,“你喋过陇南屋达滴洋芋搅团不,蘸着油泼辣子。再炒一锅酸菜,洋芋搅团搭着酸菜汤吃,那才叫攒劲嘞。”
郭造被江广胜讲得猛猛咽口水。
不多会儿,汤锅沸腾。
孙鹏将一盘片羊肉推进锅里煮着,满屋都是羊肉的鲜香。
一人夹一筷子,在料碟里蘸了,咸香鲜辣,十分美味。
众人又陆陆续续下了冬瓜土豆片一应食材,吃得热火朝天。
“哎呀!忘了忘了。”郑蔚猛地站起身,端来一盘兔肉,嘿嘿笑着,“这兔肉跟锅子才是绝配咧!”
说着,他把兔肉拨到红汤里煮着,红色的肉片在沸腾的锅中频频摆动,如风翻晚霞。
郑蔚的圆脸被热气熏得红通通的,吃到兴头上,情不自禁诵出杨泳的名句,“浪涌晴江雪,风翻晚照霞。”
此诗一出,桌上众人都啧啧称奇,“看不出来啊老郑,你还这么有文化呢。”
郑蔚背出诗,着实把自己也惊了一跳,但他马上又接受自如,自己都快被自己的才情所折服。
“臭小子们!给我留点啊倒是。”富有才情的老郑很快跟一群不通文墨的草包打成一团。
帐外开始淅淅沥沥下起小冰雹,屋内的黄铜炉燃着炭火,汤锅咕咕嘟嘟沸腾着,与雪粒子打在帘上的簌簌声连成一片,相得益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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