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婶提了参鸡汤和几样配菜回来给她吃。现在刚好是吃早饭的时候，大婶把另一份鸡汤给隔壁床的产妇道：“扰得你们昨夜也睡不好，一点鸡汤，别嫌弃。”
那产妇和丈夫忙说太客气，和大婶推脱了几次只能收了。
中午大婶又拿了鲫鱼汤给她喝，她一点都不饿，道：“我吃不下，这样不胖死才怪呢。”
“胖了才好，坐月子就怕营养不足，落下病根。还要下奶，别奶水不足的。”
隔壁床产妇的丈夫朝她们看了一眼，和那产妇好像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就走出去了。
孩子吃完奶睡着了，王佳芝很有成就感，第一次给孩子喂奶。这小猫咪和自己想的一模一样，好漂亮好可爱好乖啊。
她忍不住就要贴上去蹭，但要控制住不要把孩子弄醒了。
王佳芝拿出那本《楚辞》来读。隔壁床的女生也好不容易哄好了孩子读一本小说。
她向她笑道：“你读的是什么书。”
她拿起给她看道：“一本旧书了。”
那女生读的是《飘》，应该是旧书摊上买的，书页之前卷的厉害，大概是她买来之后仔细弄平的。
她笑道：“这是令尊的书，还是令君的书啊。”
王佳芝低头笑了笑。
她笑道：“那是令君的了。”
王佳芝只是微笑不语。没错，她一直放在枕头底下，就当他陪自己生孩子了。想到这里又好难过，人家生孩子都有人陪，自己怀孕生孩子都没有人陪。
这女生比王佳芝大一岁，容貌很美，谈吐风度也不俗。他丈夫看上去和她年龄差不多，容貌倒是说不上丑，但很一般，气质风度也平庸的很。他们两个日常相处来也很寡淡，对她看上去肯定不算坏，但也不算好。
她丈夫对她虽然淡淡的，不过和别人说起话来倒是很会敷衍。听他说在某个地方开了一家五金店，相遇就是缘分，有机会去玩。倒不直说有机会去照顾生意。
昨天中午走后，就再也没回来。看他的样子，王佳芝倒是也猜到了一些。
“你先生一定很宠你吧。”
王佳芝很诧异，这是第二次有人这样说了。第一次是廖太太的女儿。或许人家只是奉承这样说而已，她们不也总是说易太太很心疼他吗。
她笑道：“怎么讲呢。”
女孩笑道：“一个人的婚姻幸不幸福，都是写在脸上的。哪怕有的人再掩饰讲如何好，面色是骗不了人的。”
王佳芝怅然道：“他对我是很好的，只是这辈子，大概也……”
两家沟通信息的时候，大婶已经替她代答，老公出门做生意，至今未归的事情了。
女孩笑道：“其实人一辈子，能和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在一起，哪怕只是几天几年，也比和一个不喜欢的人一辈子痛快多了。”
王佳芝也觉得她这样的人才，配一个那样的老公，实在是太委屈了。
问道：“你先生他……”
那女孩笑道：“他对我是尽到责任的。我们的婚姻是纯粹的合作关系，彼此尽到该尽的责任，倒是没有感情上的压力。”
王佳芝想她大概是心里过于苦闷，但实在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自己是一个萍水相逢，之后可能再也没有交集的人，和自己一抒苦闷，是最安全的对象。
“我其实也想抛下家里一走了之的，反正自己找个事儿做，总不至于饿死。可是我娘哭着跪下来求我，我也就没办法了。其实这样至少有一点好，他对我没有感情，我对他也没有感情。要是他对我有一些感情，我倒是感觉又欠了他一笔感情债。”
王佳芝大概明白她的意思，被一个很憎恶的人喜欢，是很恶心的。
那女孩讲，她成绩很好，从小到大都是考第一的。不过只读完中学父亲就不许她再读，催着她嫁人。家里是供得起的，就是她父亲觉得再在她身上花钱不上算。
他父亲倒是一心要他弟弟读书，他弟弟非常顽劣，留了三次级，吵着闹着不肯读书，他父亲却怎么也不肯，务必家里要出一个读书人。考了好几年就是考不上，然后已经二十几岁，还是要他父亲逼着继续复读。
她弟弟生活很奢侈，和家境富贵的同学要看齐，这样一来家里开销就更大了。
她丈夫家要面子，看中她的容貌极美，愿意多出好些彩礼买这么一个美丽媳妇。她父亲当然愿意。
她道：“即便现在有了孩子，我也想着，要是有一天能还他的钱，也是要走的。可是还不上的，我总不能一走了之，这样对他不够公平。我想着那一天是很遥远了。”她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生了女儿他不高兴的，出于责任，我总要生到儿子才行。希望下一个就是儿子吧。说是男女平等了，你看，这男女从生下来就不平等的。”
王佳芝见她即便月子里脸肿肿的，仍旧是那么漂亮。可是要和自己不爱的人继续生孩子，其实就是不用再生孩子，那男人娶这样一个美丽媳妇又是为了什么。想到这里，她觉得可怕又恶心。
同样的事情，同喜欢的人和讨厌的人是天壤之别，同喜欢的人和爱的人又是不同的。
尤其，她那样美丽，如果一辈子都是和不喜欢的人，没有一次是和喜欢的人，太暴殄天物了。
王佳芝只能亏心的安慰道：“总是可以的，人一辈子，总要过一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其实她知道，这非常的难的。那应该是很大一笔钱，她拖着两个孩子，能找什么事，怎么还。大概一辈子就是这样，好好一个美貌有才情的人，就只能一辈子守着一个讨厌丈夫，过着压抑的柴米油盐日子。这比任何恐怖片都可怕。
“是啊，都说新时代了，男女平等了，这平等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真的能实现。”说到这里感慨道：“我们两家倒是差不多，你爹把你卖了，我爹把我扔了。他要是穷的要死管不了我，我也不怪他。可是他明明有钱，有钱远走高飞，有钱养儿子，有钱娶后娘，就是没钱给我一条活路。”
那女孩道：“所有男人都是女人生的，可是好多男人根本看不起女人。说是民主了，男女平等了。几千年的男尊女卑，用这三十几年的新思想怎么能改变几千年的思想呢，恐怕再过个几十年也是不能的。男人统治世界，因为给女人的机会太少了。这样的环境下，当女人和男人拥有同样的能力，社会总是把机会留给男人。女人想要达到和男人同样的成就，总要比男人拥有更大的能量，付出多得多的牺牲。”
王佳芝想起了小圈子里那几个男生，无才无德不说，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根本什么都不是，只有缺德的异于常人。冷静下来她才意识到，连邝裕民在内，不论德行，他们的心智胆识连自己都不如。
王佳芝想起一桩事情，笑道：“我同学的一个姐姐，硕士毕业，人美又有才干，又文静温柔。没遇到喜欢的，倒是不急着结婚，她自己找了事儿做，生活倒也不成问题。倒是她父母急的要命，一次人介绍了个，她母亲先和男方母亲见面交换各自的信息。那男方是普通大学毕业，他的母亲听了义愤填膺道，你女儿学历这样的高，你还不隐瞒，和相亲对象就这样如实的说，谁又敢娶你的女儿。你可以隐瞒她是高中或者大学毕业，两人交往些日子，若是觉得男方对你们满意，不介意，再说出实情，恐怕还好些。你们家这个样子，恐怕女儿一辈子都嫁不出去。”
那女生听了，笑道：“哪有这样不要脸的歪理。”
王佳芝笑道：“最可笑的是，那女孩的母亲竟然觉得对方说得很有道理。讲都是女儿读的书太多了害了她，要是没有读那样多的书，现在不是早就嫁出去了，生了好多孩子了，相夫教子多么的圆满啊。”
那女孩道：“女子无才便是德，简直是悲哀。至少男人对于自己的性别永远是骄傲的。倒是女人，男人看不起女人也就罢了，偏偏好些女人自己也看不起自己。不过从古至今，女人虽然卑微，却是最必不可少的。很多时候，女人不像人，倒像是和柴米油盐一样的物资，只要是个女的，能和男人睡觉，或者能生孩子，但凡有一样，无论多丑多蠢，总不会被弃而不用。”
王佳芝笑道：“为人父母的，若是家里生了个傻儿子，总要养着一辈子，死了也放心不下。若是生了个傻女儿，要么生下来就弄死，要么养大了卖出去，反正万万没有留下在家里的道理。其实我看啊，少数的男人位高权重治国理政，拿了男人全部智慧的大部分，剩下的那些平凡男人，分得的智慧少一些。所以总是觉得，大多数的男人都比女人傻很多。”
那女孩道：“这样说或许有些以偏概全，仿佛把大多数男人都骂了，对那些聪明的男人不公平。不过我所见的男人倒是真的，我父亲弟弟是那个样子，我先生……你和他说了不妥，也不知道他是真的不明白，还是故意要有一家之主的骄傲，总之就是非要往不好的方向去做。”
那女孩问起她读书到什么程度，她笑道：“高中毕业之后也是想继续读的，不过……”她没有说自己上过大学。
那女孩道：“也是家里要你该嫁人了？”
王佳芝笑道：“倒是没有，不过我爹走的时候我年纪还不到嫁人的，要不然，他大概也想把我卖一笔。”
“不过看你，你先生对你是很好的，倒是值得安慰的。”
王佳芝笑道：“他对我是很好的，倒是和他在一处，改变了我很多。其实过去我是太唯唯诺诺的，因为这个吃了人不少亏，受了不少苦。倒是他，由着我闹，由着我任性妄为，倒是要我把好多性格里的东西改了过来。”
那女孩道：“都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我倒不觉得女人的一生应该由男人决定，不过环境的局限，要女人不得不被男人影响大部分的人生了。”
两人又说了些什么，照顾那女生的妇人洗完东西进来了，她们也就不说了。
王佳芝听着好像那妇人是女生婆家的姑姑，留下来伺候她坐月子。看她吃的饭菜倒不算苛待她，但也只是简单的几片鸡胸肉或者瘦肉，看她丈夫的样子，再好些也不是什么负担，大概是她生了女儿，不配杀鸡宰鱼的滋补。
他丈夫看王佳芝眼神怪怪的，那意思也是，不过生了个便宜货，怎么配那样养尊处优的。
这时候大婶也回来了，拿了乌鸡汤和几样配菜点心。
“这么多我怎么吃得下。”
这时候那女生婆家的妇人也朝她们看了一眼。
“补身子要紧，总不能亏了身子。咱们又不是吃不起，要不然，你当家的回来，我怎么交代呢。”
王佳芝小声道：“什么呀。”
也不知道这大婶和隔壁床那妇人暗地里有了什么过节。
王佳芝尴尬的看了看那女孩，她倒是非但没有不高兴的样子，甚至有些替她打击了婆家人的得意。
第二天一早那女孩就出院了，她生孩子的时候受了些苦，医生讲再留一天放心些，但说婆婆讲哪里那样娇贵，叫回家休养也一样。
临走那女孩和她告了别，王佳芝心里倒是有些酸楚。有些人，就是见最后一面了。
这样好的一个人，年纪轻轻就毁在可怕的现实里。她的悲剧甚至不是轰轰烈烈的玉碎，而是温水煮青蛙，无穷无尽的琐碎的平凡。
这样美的人，即便要毁，也应该是一头撞死了，鲜血飞溅的凄美啊。就是这样无声无息，要无奈的岁月杀死了。可是多数美的毁灭，不就是这样吗。
隔壁床空了，大婶才讲，那女生生孩子那天，家里熬了鸡汤来，见她生的是女儿，就拿回去自己喝了。
“什么东西啊！”大婶义愤填膺道。
那女生虽然那样美，生的女儿却不像她。女孩还是像父亲的多，她的孩子也不能说丑，但是绝不好看。夜里又爱哭，回家当然是她带。
嫁个不喜欢的丈夫，生个丑孩子，压抑的环境里操劳一辈子。
“还是死了好。”王佳芝心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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