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七月末晚上。
地下一层的音乐俱乐部里出现了骚乱,客人开始动手动脚大骂不止。
蓝紫色的灯光还在悠悠变幻,背景音乐里的不同乐器却先后停下了。
秦柚左手扶着电吉他的琴颈,右手捏着拨片,放松手腕后拨片与琴弦分离,也停下演奏。
经理急忙走出来,先路过演出台,对台上的乐手们说:“先避一避,注意别碰到乐器。”
说完他要赶去混乱的现场,想到什么,驻足对秦柚说:“那个,你还没成年是吧?时候也差不多了,你先早点回去,路上注意点安全。”
于是秦柚取下这把俱乐部里的电吉他,放回原处。如果是上学的时候,他会背着书包来,但现在是暑假,他每次装着手机和钥匙就来了。
所以他空手走下五厘米的台子,正要远离这些骚乱,他忽然被人一撞一挤,只仓促看了一眼自己身后价值十五万的架子鼓,大脑一片空白。
这个昂贵的架子鼓抵他一条十七岁的贱命,要真给他碰坏了,都不用去想十八岁会不会来。
就在他即将倒向架子鼓的时候,一个身影闪入他的视野,秦柚看清了是谁。下一秒,他的手臂被人抓住往旁边拽,另一边手臂被人拦住。
空间里的彩光晃得人眼花,秦柚心惊胆战地回神。
直到两只手臂的触感逐渐明显,察觉到半边后背靠在另一个人的肩头,他才心悸着回头看过去。
太近了。
近到从前看不清的睫毛都根根分明,秦柚没想过自己真的能离他这么近。
这个近在眼前的男人说是救了他的命都不为过。
……
“咔嚓——”
一罐可乐被人拉开拉环,递到了秦柚眼前。
可乐罐刚从贩卖机里拿出来,白雾立马蔓延整个罐体,覆盖了原先的红色;水滴在高温中汇聚,沿着那只手的虎口和鱼际流下来,滴落到秦柚裤子上,很冰。
“请你的。”
声音很帅。
说完另一只手抹掉了罐底摇摇欲坠的水滴。
秦柚没有立马接,而是垂着眼,在可乐绵密的气泡声中盯着递过来的这只手。
现在他坐在地上一层的平台上。晚上十点,路上三十二度,就连坐着的长椅也很热。不开玩笑,一定要这么热的话,干脆把全世界都热死,谁都别活。
但这只手看着就很凉。
刚刚拉住自己的就是这只手。
于是秦柚从他手中接过可乐,无动于衷一两秒,一两秒后,他喝了一口冰冰凉凉的碳酸饮料。仰头,一个不注意,很不小心地和站在身前的男人对视了一小眼。
人更帅。
秦柚垂下眼睛。
是真他妈帅。
这个把他从架子鼓前救出来的帅哥,在三十二度的天穿着随性的短袖,往他旁边随意一坐,目测隔了二十厘米。那双充斥着光亮的眼睛随意盯着前方,然后偏头看向秦柚,人还没笑,眼睛先笑了。
他笑着问秦柚:“没撞到哪儿吧?”
秦柚摇头。
“余中的?”
帅得有点过分的男人忽然问他。
秦柚愣了一下。
余中,那个在市里数一数二的破地方的简称,将会收容秦柚十六岁到十八岁的三年时光。正常人管这种破地方叫“高中学校”,不正常的人和更正常的人管它叫“傻逼学校”。
此时此刻,这个傻逼学校唯一的用处就是让人浅浅装个逼。
于是秦柚浅浅点了一下头。
“哪一届?”
“25。”
“18。”
秦柚扭头看了他一下。
他的眼睛在笑。
太亮了。
秦柚移开视线,喝可乐,试图用冰凉的饮料冲散七月晚的三十二度。
“叫‘学长’吧。”
“……”
秦柚听得出来这人在开玩笑,语气里的戏弄不要太明显。
于是见他几个月以来,秦柚终于艰难地开口,除了刚刚那句不费力气的“25”,对他说出了第一句正儿八经的话——
“傻、逼。”
显然这个称呼比“学长”更让他开心。
他的眼睛笑意一深,嘴角一弯,轻快而短促地笑出声,比可乐罐被拉开的声音更能对抗夏夜。
“余中的,”笑完他望向正前方,由衷地感叹了一下,可听上去并不是怀念,“胆儿那么大呢?敢在这个点儿出来玩儿音乐?”
听出来了,不是感叹,是赞叹,赞叹的是自己顶着那堆变态的作业和老师跑出来不务正业。
“家里支持吗?”
他又看过来了。
秦柚:“……”
手里的可乐再怎么凉,在三十二度的天依旧会升温,直到对流减弱,同样变成三十一二度。秦柚看着可乐罐上逐渐减少的水汽,没有回话。
不需要他回答,男人继续笑着夸他:“那么厉害呢?”
秦柚还是没有回话,就盯着可乐罐。正打算再喝一口,一只手忽然放在他的肩上,靠近后脑勺,拍了拍,力度不算轻。
“……”
手里的可乐罐一滑,秦柚在极限距离重新抓稳,于是心脏又在为这生死一瞬的时刻担惊受怕。
卧、槽。
傻、逼。
——你是不是太越界了,即使已经脸熟将近半年,但是这半年我们有过除了无意对视以外的互动吗?
半年,准确地说是五个月,是个人也该多多少少聊上几句,但他们今天才说上话。要不是俱乐部里忽然有人抽风,秦柚被人撞向架子鼓,谁知道这辈子他们会不会说上话。
可是这又不怪秦柚,谁让他不是天天来。
——五个月前立春不久,主观上说是冬天也行。
那个破冬天下了点雪,五个月前的又两个月前,也就是去年十二月份,那会儿还挺好看。
除了人走的地方又滑又脏,其余的地方都覆着一层薄薄的绵密冰晶,连秦柚都觉得这所傻逼学校这座傻逼城市没有实际那么脏。
后来雪化了,没什么好说的,丑。
秦柚除夕回家过年之前扫了一眼学校,余中冰冷的操场上、路上残留着一团一团的雪。说真的很烦,就像换座位发现上一个人在桌箱里留了一堆白花花的纸团,有的还发皱。
他回家没熬过大年初二,当天就一个人砸门回学校。门一关,他爸骂什么他都听不见,他那傻逼弟弟傻逼妹妹的声音也终于消失。
那个所谓的“家”离学校很远,一两百公里,已经不是一个市了。
中考能达到余中的录取分数线,算他有点本事,但如今这点本事显得并不多。
他所谓的回学校,也只是回到学校附近的租房而已。
无论是过年冷冷清清的那周,还是开学之后熙熙攘攘的那周,每次回到那间租房,把门关上靠着门,除了累和冷秦柚感受不到任何东西。就算刚吃了饭也感受不到饱,甚至想吐。
直到元宵节前一天,班上某些哥们儿姐们儿打算去烧烤店聚个餐,秦柚在傻逼班主任的絮絮叨叨中不胜其烦地答应了。
中途班主任离开过一趟,他趁着那个空档从人群里离开,一个人走到偏僻的角落,把校服外套脱下来之前,从兜里拿出了烟和打火机。
“你好,不可以抽烟哦。”
服务员路过走道交叉处的时候探头提醒了一句。
“……”
秦柚把这些破东西装好,回去把自己的书包拿出来,校服塞进去,不顾同学的议论提前离开。
不管也知道他们说的不是“装”就是“傻逼”。
可能也有人想的是“帅”,但是跟秦柚有什么关系。
他低着头往前走,没有注意前面走过来的男人在回头看人,同样没看路。
当他抬头,对方也把头转回来了,在即将撞上的一瞬间,对方反应很快地驻足,往侧后方让了一步。
秦柚看清了他的五官,下意识镜像地跟他往同一个方向移动。
对方的神色比店里暖黄昏暗的光线亮了好几度,嘴一弯,衬得光线活跃起来。
他开口说话了,声音里似乎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笑意:“你先走?”
秦柚重新低下头,从他让出的过道离开。
不走干嘛,给他要个微信说“你长得挺帅的”吗?
空间很窄,秦柚只能侧身和他错开,垂着眼避免看他。
“隋轻!”
一声呼唤传来。
这个男人回头看向了声音来源。这个时候秦柚就在他身侧,往前走的动向和他转头的动向刚好重合,好像有阵风似的。
秦柚也下意识看过去,看见过道的入口出现一个人,手里拿着一瓶酒,远远地比着手势。
秦柚在和男人完全错开肩之前,听见他提高音量回:“行。”
话音一落,秦柚也彻底和他错开,把身子转正,朝那个过道入口走去。
对他来说那叫出口。
注定碰不到一块儿去。
那天晚上回到租房,门依旧很冰,但至少不想吐了。
他把书包丢沙发上,在书包里的作业和墙边的吉他之间犹豫,最后从书包里拿出课间写的谱,放纵自己选择了后者。
反正是周五。
即使他连今早的作业也欠交了。
无所谓,欠的又不止今早的作业,给他爸发个消息——“生活费”;等明天他爸转生活费过来,他又可以欠他爸一千五了。
他吐槽的那扇门虽然冰,也找不出优点,但至少比自己贵。
“……”离谱。
刚这么想,他爸就打电话来了:“你有本事,这个月都别往家里要钱!年也不过,从小到大谁亏欠你了?!考了个余中就觉得我没白养你了??你看看班主任说的话——退步严重!我看你以后还能上什么大学!你没觉得你欠我的,是吧?好意思开口!你看自己值不值这个价!我这么多——”
秦柚挂了电话,给他妈发消息——“生活费”。
他妈一个小时后发来一篇占满屏幕的小作文,让他对他爸好一点,让他在乎一下她的感受。然后才把三千多块钱发过来。
总共三千六,这间租房值两千一,剩下的一千五是秦柚的身价——很显然在他爸眼里更不值这个价。
除了离学校只有几步路,真不知道这每个月两千一到底租了什么。没有任何娱乐性质的家电,没有宽带,厨房里的东西秦柚只会用冰箱,完全就是逼着人回来要么睡觉要么写作业。
但秦柚还有一把吉他。
一把音色还行的木吉他,抱在怀里的手感远远不如电吉他迷人,但至少是他自己高一的时候买的。
手里的弦按松了,音没出来。
秦柚一声不吭地仰头看着天花板,看着楼下路灯照进来的光。不知道用了多久,他才忘记那三千六,脑海中也莫名浮现出烧烤店里的那双眼睛。
在此之前,秦柚只以为自己的性癖是长得非常帅的、气质干净的、不无聊不油腻的、不装逼不傻逼的、现实生活中就不存在的,男人。
现在他知道了,还得眼睛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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