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后,孟开平的伤断断续续养了月余,总算痊愈。至于右臂的刀口,长好后只留下了一道狰狞疤痕,并不妨碍他舞刀弄枪。
军中不养闲人,幸而孟开平皮实得令人咋舌,伤好后便立刻活蹦乱跳起来。白日里总不见他人影。可一到了晚间,孟开平必要夹着几册文书来师杭这里找麻烦——
“筠娘,你来看!”
师杭本在临帖,孟开平兴冲冲将文书摊开在案上,引她去瞧。
“张士诚在咱们手上吃了大亏。”孟开平颇为得意道,“他言下愿送粮二十万石,平章可不稀罕。”
师杭挽袖搁好笔,拿起文书细看,上面写的原来是张士诚与齐元兴的往来信件。
张士诚送书乞和曰:“伏惟上贤,以神武之资,起兵淮右,跨有江东。金陵乃帝王之都,用武之国,可为建立大业之贺……省己知过,愿与讲和,以解困阨。岁输粮二十万石,黄金五百两,白金三百斤,以为犒军之资。各守封疆,不胜感恩。
齐元兴复书曰:“睦邻通好,有邦之常,开衅召兵,实由于尔……尔既知过,归我使臣将校,馈粮五十万石,即当班师。况尔所获詹、李,乃吾偏裨小校,无益成败。张、汤二将,尔左右手也。尔宜三思。大丈夫举事,当赤心相示。浮言夸辞,吾甚厌之。”
师杭读至最后一句,不禁莞尔一笑。
这个齐元兴,说话还蛮有意思。
“所求太多,亦非赤心。张士诚怕是不会答复了。”
师杭摇摇头,有些无奈道:“他怎么总是望风而附?”
孟开平嘿嘿笑道:“这个张士诚从前是私盐贩子,乐善好施,很得人心。这样的江湖混混,为人看似很有气量,实则却没有大的抱负。吴地长久太平,他安逸惯了,遇事当然是自保为上。”
闻言,师杭垂睫不语。
这段时日,齐元兴的部将四下出兵,拿下了太平、池州等处,战果斐然。
“太平路总管出东门赴水死,敌众败走,遂克其城……”
“中翼大元帅赵至春率廖永安等攻池州,破其北门,执元帅洪某,斩之……”
条条简短的战报盘旋在师杭脑海,清晰无比,清晰到能让她身临其境。
过目不忘,其实也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
孟开平不知她内心的惶恐,依旧絮絮道:“其实平章他为人厚道,自起兵以来,号令赏罚无有不平,并不逊于那张士诚。”
“从前有富户献上金帛,平章分毫未动,尽数分给诸位将士。而他身边的亲随擅取民财,平章也不徇私,即刻便砍了他,民皆称快……”
他一个劲儿说齐元兴的好话,想让师杭生出好感,可师杭只卖个耳朵,一句也不往心里去。
孟开平在战场上远比她更有谋略,但在某些事情上,堪称天真。
他不读书不知史,固执地认为齐元兴就是最英明神武的主公,天命昭昭,尧舜再世,非齐元兴莫属。
师杭难以理解男人所谓的“过命恩义”。在她看来,这群造反的头目野心大得很,没一个好相与的,哪里像他说的那么厚道?
秋风一扫,枯叶簌簌而下,很快便到了十月。
午后,院中难得晴朗,师杭捧书窝在躺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正看得入迷,却听柴媪远远唤道:“姑娘,于娘子来了。”
闻言,师杭手中一抖,险些把书摔在地上。
她慌慌张张坐起,急着要将书藏好,结果方才起身便听女子柔声道:“师姑娘,许久不见。”
按以往,没有事先通传,任谁也不能随意进出她的院落。可如今形势比人强,轮不到她指手画脚。
“娘子身子可大好了?”
师杭颇为尴尬地拢了拢鬓发,屈膝还礼。
“还是老样子。”于蝉摇头叹息,“不知灌了多少苦药,总归于性命无碍罢了。这两日略好些,便想着来给姑娘您问个安。”
师杭请她落座,又替她斟茶,客气道:“娘子言重了。我在这里数月,竟还未去拜谒过娘子,是我礼数有缺。”
于蝉静望着壶中倾倒而出的碧绿茶水,蓦地淡笑道:“那夜扰了二公子与姑娘,实非妾之本意。姑娘您宽和体谅,不加理论,可二公子却是个别扭性子,未必肯同您解释清楚。”
师杭停下手中的动作,只见于蝉微微垂首,轻声道:“二公子待妾,实为兄嫂之礼。他对妾有救命之恩,更从未逾矩半分。”
师杭十分讶然,她万万没想到于蝉会如此坦诚地直言此事。
其中内情,于蝉似乎不便多说,但她仍恳切道:“姑娘,二公子绝非凶恶之人,您与他相处至今,定然能瞧得出。”
“当日他为您舍命,任谁见了都觉得惊心,姑娘难道就没有半分动容吗?”
师杭摸不透她的来意,语气不由冷了几分:“恩仇不可一概而论。他是否凶恶,我尚且不敢断言,但论行迹,他也算不上光明磊落。”
于蝉叹了口气,黛眉轻蹙。
“妾晓得,若非徽州一役,恐怕妾此生都无幸与您同席饮茶。然事已至此,姑娘,只求您应妾一句——”
“怜他多番护你,将来万莫要生出事端,负了二公子的情意。”
师杭心细如发,隐隐不安。她总觉得外头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独她一个被蒙在鼓里。
“于姐姐。”她主动开口道,“将军可是遇上了麻烦?”
……
这一日,孟开平回时较往日晚了许多。
师杭沐浴罢了,落坐在妆台前梳发。小轩窗,正梳妆,端的是一副玉惨花愁。
男人进门后,先是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又负手踱步到了内室。半晌,却无人理会他。
“外头风大,今夜许是要落雨。”
照旧是孟开平先耐不住性子,自顾自开场道:“敢问这位翰林娘子,你那桌子椅子怎的还搁在院里?”
他晓得她爱书,又怕她困在此处憋闷,便特意着人帮忙寻了不少书来。哪知这女人一得了书更似得了无上至宝,每日茶不思饭不想,手不释卷,日夜苦读,天下第一的才子怕也没她用功。
除此之外,她还有许多读书怪癖。例如那上好的檀木桌椅不摆在屋里,非要在外头摆出些风花雪月的模样,真真教孟开平百思不得其解。
男人费解罢了,曾经酸溜溜道:“人家小娘子都爱个绣花描画的,你就不能学学?饶是你一肚子墨水,也无官给你做。”
师杭并不惯着他:“世上亦多有男子爱诗词歌赋、丹青水墨的,将军又怎的不去学?”
“女子无官可做,又并非女子之过。若能准许女子同男子一般进学科考,女子定能考上状元榜眼。”
这些话,孟开平这会儿想起来还觉得语塞。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他觉得理所当然的、约定俗成的规矩,在这小娘子嘴里全成了男人专为奴役妻女设出的阴谋诡计。
她还常说,若他们那位平章大人当真公允,就该广开言路,有朝一日让女子也可于庙堂间施展才华,志在四方。
孟开平暗想,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她倒是好算盘,怂恿他去提计策。若平章知晓,定要先赏他两记耳光清醒清醒。
而这厢,师杭侧身垂首,黑发如瀑,手中的木梳已梳至一侧发尾。
“方才风起,还未顾得上。”
她随意答了他的问,山雨欲来风满楼,她却对此不甚在意。
少女嗓音轻软,简简单单一句话,偏就被她说出了几分缱绻柔情来。孟开平白日里被那群汉子吵得头疼,一听她开口,顿时连气都顺了不少。
“那婆子呢?”男人懒得动,干脆半倚着博古架,使唤起旁人,“怎的时常不见人影,且教她去……”
啪嗒一声,师杭将木梳撂在了台面上。
“将军。”她语气不比往常,“你有这会子同我说话的功夫,早将东西收进来了。”
孟开平原本还嬉皮笑脸的,一听这话顿觉不妙,直起身来问道:“谁又惹你了?”
他快步绕到她身侧,俯身去瞧她的脸色:“你这小姐脾气可愈发大了,我才刚回,三两句话便招你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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