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从幻境出来,沈长异放开李商陆,两人沉默相对,全然没有刚进幻境时那般闲适自在的心情。
许久,李商陆脸上的泪痕干了,抬眼看去,沈长异缄默不语地立在不远处的青檀树下,几乎快要和树林融为一体。
幻境果然是幻境,就算是最低阶也有着迷惑人心的作用,李商陆没有修为,进去之后当真有一刻在想,要是能永远在留在里面就好了,难以想象若是高阶幻境她还能不能出来。
但刚刚她只是说气话而已,没打算真留在里面,她不喜欢虚无缥缈的幻象,只喜欢真实存在的、能攥进手心里的东西。
她疲倦地揉了揉额角,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脑海里全是方才爹娘的模样,心头的隐痛与被人强行拽出幻境的怒火掺杂在一起,难受极了。
眼见沈长异还站在那一言不发,李商陆心里更不舒服。他倒跟个没事人一样,分明方才那幻境里也有他的爹娘。
不知哪里来的怨气,她没头没脑地撒在了沈长异身上。尽管李商陆自己心里也清楚,沈长异不可能无动于衷,可她就是看他那副平静如水毫无波动的脸极其不爽。
笑不会笑,哭也不会哭,跟死人有什么区别?
“累了,我回去了。”李商陆头也不回地冷淡扔下一句,转身便走。
闻言,沈长异静默地跟在她身后,保持着曾经李商陆讨厌他时的距离。
或许他也知道自己刚才惹李商陆不高兴,觉得自己又被讨厌了。
回到疏桐阁,李商陆乏累不堪地睡去,沈长异像往常那般,搬起凳子坐在门外,看太阳一点点越过树梢。
他自小便是个悲观的人,没人知道这一点,就连李商陆也没有察觉。
出生伊始他便得了一种无解的怪病,从娘胎里出来手脚尽断,许多骨头也是碎的,简直如一团烂肉般。
那时爹娘四处求医问药,最后在一处仙山见到了渡蘅上君,上君说他是下凡镇魔的天上仙人,灵气太强太冲,诞生时势必引起难产,他唯恐伤了母体,所以才在胎中自废四肢打碎骨头。
其实沈长异压根不记得在胎中的事,更不清楚上君所言是真是假,他只知道自己是个废人,连给生病的母亲端茶送水都做不到。
偶尔他会自暴自弃的想,既然害怕伤害母体,为什么还要生下来,别投胎不就好了,怎么可能靠这样一具脆弱的身体去镇魔?
可是想到爹娘,沈长异又舍不得,毕竟不投胎的话就见不到他们了。
爹娘疼爱他,散尽家财为他买药,他行动不便,每日只能在软榻上透过窗子看天。因为生病的缘故,大夫说让他安心静养,不要离开那张床。
从此风是他的友,云是他的伴。
独自一人时,他连话也不怎么会说了。
父母每天都跟他聊天,想让他高兴一些,可等他们离开自己身边,对死亡的恐惧便迅速席卷了那个小小的房间。
他可能下床时绊了下脚便会死掉,可能是骨头插进他的心脏里,或者是正好摔破了脑袋,把血流干净死掉。
像其他孩子们般又跑又跳,是极奢侈的事。
沈长异盼着有人能经过他的小窗子,跟他打招呼,跟他聊聊天,可是从没有人来。
为了治病辗转各个城池,他一直没有朋友,怎可能有人来。
后来,求医问药终于将家中钱财耗尽,爹娘没办法只能带他去投奔故交。
那是沈父在经商时认识的一位挚友,对方正好有一座闲置的空宅,听说他们处境困难,便毫不犹豫地邀请他们去那座小城住下。
“我跟芙儿生了个丫头,名叫商陆,聪明机灵,正好你们住过来后可以跟长异做玩伴。这些钱你们拿去用,不够再来找我。钱财可以慢慢挣,病也可以慢慢治。”那男人笑容温柔,好像春天的太阳。
他说,“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几句话,让所有人仿佛看到了重新振作的希望,沈长异看到母亲掩面而泣,父亲哽咽失声。
他无端的想,眼前这个人才应该是天上下凡的神仙,而不是他沈长异。
长途跋涉赶到那座小城花了整整半个月,沈长异躺在马车里,几次被颠簸到呕吐,爹娘在身旁流着眼泪,可他却没喊过一句疼。
他满脑子想着那对夫妻的女儿。
玩伴。
玩伴。
长异这辈子的第一个玩伴。
她会是什么样,和他一样只能躺在床上吗?
和他一样没有朋友吗?
和他一样,随时可能消失吗?
然而恰恰相反,第一次见到商陆,他就知道,她跟他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从头到脚,从身到心,从性格到举止,没有一丝一毫的共同点。
沈长异从未见过那么有生气的一个人,仿佛她只要站在那,周遭黑白乏味的天地就会被她染上绚丽的色彩。
她会爬树,爬得特别高,会翻墙,翻得特别快。
她会在沈长异自怨自艾时,从树上摘果子砸他,沈长异被砸懵了,抬头看去,便见她啃着果子,一脸轻蔑地笑话他。
“喂,你又哭啦。”
“哭得真难听,不许哭。”
“你怎么又不说话?”
“哑巴了,用不用我给你治治啊?”
“板着脸干嘛?”
“笑一笑啊,你笑的时候最丑了,我可爱看了。”
每当他感到孤寂痛苦,感到悲伤无助,李商陆便会故意来欺负他。
他总是被她命令做各种各样的事,譬如不许再哭,要陪她说话,要对她露出笑脸。
不知不觉的,沈长异哭得越来越少,却愈发期盼见到她,好像只要见到商陆,病痛也没什么可怕。
直到有一次,爹娘开玩笑打趣他们,说他们两个好像一对小夫妻似的,天天黏在一块,虽然事实上只是他单方面黏着商陆罢了。
沈长异好奇地问,“当夫妻比当玩伴更好吗?”
爹娘相视一眼,笑得合不拢嘴。
“当夫妻肯定比当玩伴好,夫妻就如爹娘一般,一生一世只属于对方,可你能不能娶到商陆这样好的姑娘就说不定了。”
一生一世只属于对方。
这话让沈长异几乎着了魔似的,他连着三天没睡好觉,却不是在幻想如果商陆成为他的妻子有多么开心,而是在想——
他配不上商陆,商陆迟早有一天会属于另一个人。
而他早就属于商陆了。
*
剑尖在空中抖出寒星,青锋流动着浩气,男人身形似鹤,腾空而起,于山间竹林翻转腾挪,几道凌厉剑光闪过,竹节与山石皆被整齐劈落。
谢渡足靴点地,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
剑招,错了。
这是往日绝不会犯的错误。
他一直在想,倘若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误会了李商陆该当如何?
仔细想来,说不定李商陆根本没有跟魔修勾连,那日师尊回家,不也全须全尾地活下来了,是不是可以证明,李商陆没有要害师尊。
当然,也可能是她还没开始下手。
再仔细想想,一个女子孤身住在山中,洗衣做饭,打水种田,身上也没有法力,脏活累活全都要自己做,听起来好像的确很辛苦,她对师尊态度不好,似乎也可以解释。
女子必须要顺从夫君,可前提是,夫君必须要尽到自己的责任,照顾好妻儿老小。
师尊做到了吗?
如果师尊没做到,李商陆倒也不用做到必须顺从这样的夫君。
谢渡拧紧眉头,盘腿而坐,将长剑插进面前的山石内。
还有一点,他很奇怪,为何李商陆会害怕他这把剑,难不成他持剑的模样真有那么凶,比师尊还可怕?
思及种种,只觉谜团重重,谢渡愈发百思不得其解,面前却飘来一张符纸,是师尊的传令符。
他赶忙起身接过,得到讯息,师尊让他去疏桐阁。
待他匆匆忙忙赶到时,却见沈长异静坐在门外,眸底神情令人捉摸不透。
“师尊何事传唤徒儿?”谢渡有些紧张地问。
沈长异抬眼望向他,轻声道,“你清楚为何,到管事长老处自领三鞭。”
谢渡脸色一白,应声下来便立刻要去领罚,还未走远,便听沈长异起身道,“我同你一起领罚。”
他愣了愣,回头看向沈长异。
这次,谢渡终于从那张脸看出些许端倪,
——他竟然在哭。
谢渡大惊失色,慌乱地跪下,语无伦次道,“师尊,徒弟有罪,不该一而再再而三对师母出言不逊!谢渡发誓,此生此世不会再对师母有半分不敬,否则师尊便将弟子逐出师门,弟子绝无二话!”
谢渡宁肯沈长异把他逐出师门,也不想看着沈长异在他面前如此失望至极的落泪,就好像他已经彻底无药可救了似的。
泪水滴落,沈长异面无表情地淡淡道,“好。”
都说好了,怎么还哭。
谢渡吓得魂飞了一半,焦急之下,干脆抽出长剑,将剑鞘递给沈长异,“都是徒儿的错,请师尊亲自责罚!”
“我并非因为你而……”
沈长异话还没说完,便听疏桐阁门被一脚踹开。
李商陆脸色阴沉地走出来,盯着他们,“吵什么?”
空气瞬间凝固,沈长异和谢渡皆不知所措地低垂下头。
“没、没什么。”师徒二人异口同声地道。
李商陆目光挪向谢渡,再看向沈长异时,语气不可思议,“你哭了?”
沈长异摇了摇头,又想起李商陆最不喜欢他不回答她的问题,于是低声道,“抱歉,我总是惹你不高兴。我现在去领罚,如此……你会好受些么?”
片刻,李商陆深吸了口气,上前攥住沈长异的手腕,将人拽进了屋里。
哐当一声,门再次在谢渡面前关上了,这场景似曾相识。
房内,李商陆将沈长异推到软榻上,毫不客气地扯开了他腰间衣带。
“继续哭啊,”
她咬牙切齿地怒道,“不嫌丢人,在徒弟面前哭,没出息!”
她说过要罚他吗?
她心眼有那么小吗?
她分明都说过她只是累了!
可恨,可气,天底下怎会有如你一般的蠢货!
沈长异呆呆看着她,衣衫被渐次剥开,肌肤相贴,半晌,他忽然捧住她的侧脸轻吻上去。
李商陆怔滞了瞬,还想骂他,唇边却尝到苦咸的滋味。
“别讨厌我。”
“商陆,我也只有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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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喂,你又哭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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