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宜公主生辰宴当日,御花园绣灯高悬,灯火如昼。
昭离端坐一隅,身着素色华服,发上簪着那只鹿角簪,姜婋伴在她身侧。
宴席分男女宾列,内外相隔一道漆金雕花屏风。
屏风另一侧,顾云铮与几位皇子、宗亲把盏言欢。
*
御花园的戏台上,鼓瑟箜篌,上演的正是《昭离记》中杀宰牙那一折:
扮演公主的青衣一身红色嫁衣,面色决绝,唱腔清亮:
“酒未干,心已寒,虎狼怎可配凤凰?”
另一小旦扮作姜婋,白袍银甲,目如寒星,唱道:
“夜沉沉,风猎猎,盼她一击斩虎狼!”
忽而锣鼓震天,戏中公主拔下发簪,凛然高唱:
“鹿角簪、鸩酒花,刺狼心、血染纱!
一刺破你狼心肠,
二刺斩你旧国王;
三刺祭我亡魂将,
四刺还我银州疆!”
*
姜婋小旦应声而上,拔剑横空,唱道:
“血洒红罗非新妆,
一声惊雷照夜堂;
谁唤乾坤重开局?
昭离二字照四方!”
*
锣声一停,众人拍掌喝彩。
姜婋看得津津有味:“怎么样,我这戏写得不错吧?已叫人在樊楼连日上演了。”
昭离眼眸微动:“看到这场戏,不由又忆起那夜的惊险,多亏你送我的鹿角簪……”说着轻握姜婋的手。
忽听一声奶音打断了她们——“昭离皇姐姐!”
说话的正是今日的寿星小公主昭宜,她面如玉盘,穿着织金的小华服,蹦蹦跳跳地跑来。
“皇姐,你可回来了,我好想你呀。”
昭离俯身抚她面颊,柔声笑道:“许久未见,昭宜长高了。”
昭宜眼睛发亮:“那日先蚕礼,我就看见姐姐来着,可是嬷嬷不许我跑过去找你玩。”
昭离看着她稚气未脱的模样,不由想起自己年幼之时,眼中露出怜惜之色:“以后你可以随时来找姐姐玩。”
昭宜欢呼:“太好啦!我也要学姐姐杀宰牙,好威风!姐姐你爱吃水晶肘子吗?御膳房做的可好吃啦!”
笑语之间,媚皇后携众宫女而来,她一身绛色华服,胸前绣着彩凤,灯火映照之下,那凤凰仿若振羽欲飞。
她语气温婉,笑道:“昭宜,你当昭离公主是你呢,就爱吃肉。快瞧瞧你!都胖成小球啦!”
众人闻言轻笑。
昭离行礼道:“皇后说笑了,小公主爱吃肉是好事,瞧她多健壮呀。”
媚皇后莞尔:“这戏着实精彩,公主不会怪罪本宫的安排吧?”
“怎么会,一出戏而已,我也是头一次看,觉得新鲜。”
媚皇后解释道:“我叫人去查如今兴都最热的戏,便是这《昭离记》。往年才子佳人唱得腻了,今番换个女主斩王收疆,倒也别开生面。昭宜可是爱看极了。”
说罢,她执杯笑道:“那日先蚕礼,多亏公主解围。本宫今夜以此酒致谢。”
昭离和姜婋对视一眼,起身微揖:“回皇后娘娘,先皇后忌辰将近,臣女按礼当避宴饮。然昭宜年幼,我身为皇姐,理应前来贺寿。但唯有此酒……臣女心怀哀思,恐负了生养之恩,还请娘娘恕罪。”
媚皇后视线微凝,见昭离素衣淡钗,忆起先蚕礼时亦如此,笑意渐冷:“你这孩子,倒是个孝顺念旧的。”
昭离不卑不亢道:“念旧,方知根本所在。皇后娘娘不也是如此?”
这借口原是媚皇后用以推诿操办公主封赏之事,如今却被昭离反将一军。
媚皇后只得转身去别桌敬酒,临走时又道:“那本宫稍后以茶代酒,再来敬公主。”
她转过身,眼神一凛,朝宫人道:“去,帮我拿壶茶来!”
*
见皇后走远,昭离松了口气:“果然如你所言,皇后来者不善。若要谢先蚕礼那次,倒也不必如此盛情。”
姜婋愈发谨慎:“一会儿别说酒,要是有汤、茶,你也别入口。饭菜,见别人吃了你再动筷。”
昭离奇怪:“今夜宾客众多,皇后应该不敢轻易下毒,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赴宴之前,姜婋只是提醒昭离注意皇后,但并没有说明是春药之事,毕竟此事关系重大,若媚皇后没有下药,那她就说不清楚了。
姜婋正想找个理由搪塞之时,远处忽闻太监唱喏:“皇上驾到!”
昭离起身行礼,众人山呼万岁,宴会气氛一时肃然。
只见皇帝赵柟身披玄青道袍,头戴羽冠,气色较之前虽有好转,但唇边微紫,仍见金石之毒未清。
他弯腰抱起昭宜,似乎有些吃力,笑道:“朕的小公主又长了一岁。”
昭宜咯咯一笑,伸手玩弄皇帝的胡须,引得满座莞尔。
媚皇后行礼道:“多谢圣上给昭宜的赏赐,本宫已替她收下了。”
她正欲举杯劝酒,皇帝却摆手道:“张天师方才奏言,今夜紫气东来,天降祥瑞,似为昭宜公主而现。朕须即刻前往仙台焚香祭天,这酒就罢了。”
媚皇后笑容一凝,语带挽留:“圣上才来,便要走了吗?”
皇帝捋须道:“天象难得,不可违抗。”
说罢,便放下昭宜,袖袍一拂,摆驾离开。
*
宴席这边,姜婋低语:“皇上虽言祈福,然连半盏酒的功夫都未留……这就是皇帝的宠爱吗?我看他更爱天象吧。”
昭离不言,却忽地感同身受。
若是自己生辰宴上父皇也是这般来去匆匆……
可转念一想,她意识到——自己从未有过生辰宴。
为何来着?
昭离正欲寻找那造成自己不幸的根源时,「三从法则」倏地如巨石般压下来,堵住了她的思路。
姜婋突然问:“若是皇子的生辰,他也会如此敷衍吗?”
昭离被这句话唤回神来,迟疑片刻,才轻声道:“之前六弟生辰之时,父皇设宴三天,还赐了专属的讲读官和护卫营。”
姜婋冷笑:“你看吧,这才是父权最狡猾之处,对女儿和儿子的爱截然相反,对女儿再好,也不会给她任何权力,但需要公主和亲之时,就推她去死……”
她见昭离神情黯淡,便收了尾音,没有再说下去。
*
这时,媚皇后复而又至,手中托着一柄雕工精巧的茶壶。
壶身正面绘着一对鸳鸯,翅羽相偎,神情缱绻,似要从壶壁游入人心里似的。
她笑道:“公主既不饮酒,本宫便敬你一盏茶吧。”
昭离眼神微凝,看向姜婋,二人察觉有诈。
媚皇后倒了一盏,只见茶水澄澈清亮,隐有幽香溢出。
“请公主尝尝,这是今年进献的春茶。”
她递来杯盏,手悬在空中,正在昭离纠结之际,姜婋眼疾手快,忽然伸手将茶盏接过,故作慌乱,顺势打翻!
滚烫的茶水泼洒在她与媚皇后衣襟之上,瞬间湿了一大片。
姜婋立刻下跪:“啊呀!民女该死,请皇后恕罪。”
她这一嗓子喊出来,引来众宾客视线。
媚皇后也不好当众发难,只能强撑笑容:“罢了,本宫先去更衣。”
可她转身的瞬间,笑意尽消。
姜婋见自己的衣衫正巧湿在胸口处,低声朝昭离道:“我去你宫里换身衣服,我速去速回,你切记,万不可入口一物。”
昭离点头:“你也多加小心。”
*
另一边,媚皇后携众宫女穿过回廊,途经凉亭之时,将茶壶随手搁下。
她脱下外袍,看着沾湿的地方正是绣着彩凤的位置。
身后的宫女惋惜道:“这可是娘娘为小公主寿辰特意裁制的华服,彩凤乃是金线绣制,最忌沾水,如今被茶水泼脏,只怕是难以修补了……”
媚皇后叹了口气:“走吧,回殿更衣。”
她转身而去,身后的宫女们低头跟上。
而那鸳鸯茶壶,就这般孤零零遗落在亭中案上……
*
宴席这边,昭离方才松口气,忽听一阵热络笑声传来。
循声望去,只见一人衣饰华丽,腰间挂满了玉佩,步履间叮铃作响。他脸上挂着几分憨态,手执折扇,款款走来。
昭离认出此人正是——小侯爷赵湛。
赵湛满面堆笑,作揖上前道:“公主殿下安好!小侯早闻公主回銮,苦于无缘得见,今日得此良机,敬殿下一杯,以表敬仰之情。”
昭离心想,自己跟他没有走得很近,不知道今日为何突献殷勤,登时警惕起来:“小侯爷,今月乃家慈先皇后忌辰,我不宜饮酒。”
赵湛一拍脑门,自觉失言:“瞧我这脑子!公主殿下不饮,小侯也不饮了。”
说着,他将扇子一合,从旁拿了几样精致点心:“那请殿下尝尝小侯亲挑的果子,解解乏气。”
昭离依旧未动。
赵湛自觉冷场,腆着笑脸凑近些:“昭离阿姐,小侯有一事相求,不知该不该讲……”
昭离挑眉:“何事?”
赵湛讷讷开口:“那日先蚕礼上,小侯远远瞧见殿下身边有位娘子……可否请殿下引见一二?”
昭离神色顿紧:“你说的是婋婋?”
赵湛喜出望外:“正是正是!敢问那位娘子是哪家千金,小侯怎么从未在兴都见过?”
“你当然没见过,她是顾云铮的妹妹,一直生活在西陲——”
昭离话锋顿住,回眸见小侯爷一脸痴迷傻样,瞬间明了,这人是倾心于婋婋!
赵湛害羞地搓着手:“原来是顾将军的妹妹,难怪一表人才、珠光宝气、风流绝艳,比那李香君、杜十娘还要美上百倍!”
昭离眉头一蹙,冷冷打断:“小侯爷,你这用词怕是不妥吧?”
赵湛一愣,旋即涨红了脸,忙用扇子敲脑门:“公主殿下莫怪,小侯我书念得不好……”
昭离想起来,这小侯爷是个著名的皇家笑柄,胸无点墨却偏爱咬文嚼字,每次都说错话,所以皇室之人很不待见他,还讥讽他为“蠢侯一枝花”。
她瞧他这副痴痴模样,心头一凛,他怎配得上婋婋?
纵使顾云铮与婋婋站在一处,都是“蒹葭倚玉树”,若他跟婋婋站在一起,那简直就是“狗尾巴缠仙芝”!
完全不登对!
自己可得速速斩断这孽缘——
昭离当即道:“小侯爷若惜这条性命,还是离姜婋远些罢。她素爱舞刀弄剑,性子极烈,你若说错话惹恼了她,当心她一剑劈来,到时你小命不保!”
赵湛登时面如土色:“啊?这娘子竟……如此厉害?”
昭离不答,掩袖轻笑。
赵湛求道:“那昭离阿姐,你可得帮帮我啊……”
昭离不待他说完,就瞥见远处昭宜公主与六皇子赵祐追逐玩闹,不多时,赵祐忽然剧咳不止。
正巧更衣归来的媚皇后见此情形,疾步上前,厉声斥道:“昭宜!你怎这般顽劣,不知轻重!”
昭宜一怔,泪水扑簌而下。
见状,昭离立刻站起身道:“失陪,我得去那边瞧瞧——”
她趁机摆脱赵湛,迅速向昭宜走去,留下赵湛原地苦恼。
*
走近几步后,昭离将小公主抱入怀中,轻声安慰:“好了好了,不哭了。”
昭宜一边哭一边指着赵祐道:“是六哥拿弹弓打我,我才追他的,他一跑就咳,怪不得我……”
媚皇后闻言,看见昭宜额头发红,心下难受,但在众人面前也不好指责皇子,只能给他抚背顺气,生怕他有个闪失。
昭离给小公主擦了擦泪:“今日可是你的生辰,再哭就不能吃水晶肘子咯。”
昭宜闻言止住了哭,抽抽噎噎道:“那、那我不哭了……”
正巧这时,太医赶来,媚皇后便连忙带着赵佑去服药。
昭离见此,心中一寒,看到哭得像小花猫的昭宜,不禁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楚。
这就是女子的命运吗?
身为公主又如何?
父皇对她不过是一瞥,为了天意弃之不顾,生母媚皇后也是先去照顾那个所谓的皇子。
今日的生辰宴,明明主角是昭宜,然而她却是最被忽视的存在。
昭离轻叹一声,柔声道:“今晚姐姐陪你玩,你想玩什么?”
昭宜破涕为笑:“我想玩捉迷藏。”
“那姐姐来捉你啦!”
昭宜咯咯笑起来,撒欢跑开。
昭离立刻追上去,二人追逐着,嬉笑间穿过凉亭,却未发觉,那绘有鸳鸯的茶壶,仍静静伫于桌案之上……
大家猜一猜,最后谁喝了那壶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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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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