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的,江旭快要睡着的时候,天光一闪,惊雷劈下,漫天乌云被划开一道口,“哗啦啦”的雨顷刻挂满天地间。
好不容易把脑海里不断回响的“灾星”二字打消,被外边的嘈杂一下清醒起来,江旭捂着脑袋翻身想把年轻的、嘶哑的、苍老的……种种声音说出的“灾星”赶走,不过徒劳。
他猛然睁开眼,大喘着气,衣衫被冷汗打湿,似乎刚刚是一场恶战的梦。
“奎子?”
漆黑的房间偶尔被雷光照亮,江旭轻声呼唤,隔壁房间的王奎自然听不见。他也没想让王奎听见。说起来可笑,傲视群雄的江爷这时候竟怕起黑来,只有念着熟悉的名字,才能给心里带来些许宽慰。如若王奎能听到,便更好了。
江爷是他,二殿下是他,“灾星”,还是他。
二十一年前,沧溟的皇帝喝醉了酒,宠幸了一个小宫女。彼时后宫淑妃斗垮了皇后执掌大权,看这个小宫女不顺眼,把人从御前迁至辛者库受尽磋磨。
哪知,宫女有了身孕。
皇后此时已被废,大皇子嫡长子的身份有名无实,淑妃就等怀上龙子稳坐主位,却被一个宫女抢了先。这宫女也是个聪明的,知晓自己怀了龙胎,赶在淑妃前面求皇帝跟前侍奉的总管太监禀报了皇帝,保住了自己和胎儿的性命。
宫女得了个贵人的位分安心养胎,皇帝不喜但子嗣为重,宫里人都是势利眼,即便这生的是男胎,也不会得皇帝青睐,淑妃看不惯,但随着选秀的新人入宫也逐渐把这个名存实亡的贵人抛之脑后。
在一个雨夜,产房里贵人声嘶力竭地生产;产房外,孤零零的,只有淑妃象征性地来看了看。
大殿内,皇帝屏退众人,让总管太监出去沏壶茶的功夫,国师诚惶诚恐地向皇帝宣告——“陛下,沧溟星象不稳,恐有灾星降世,敢问宫中是否有娘娘在近日生产?”
知道这时,皇帝绞尽脑汁才想起那个贵人。
“灾星?”
事关国运,皇帝神色凝重,催促国师说下去。
“这灾星忽明忽暗,暂未显露真身。若这位娘娘平安生子,将皇子送往护国寺修身养性便可化险为夷转为沧溟的福星;若娘娘不幸殒命,灾星出生便降血光之灾,以生母为祭,此灾极凶,需早日解决,万不可心慈手软。”
一听或许能逢凶化吉,皇帝立马吩咐宫人把太医全都叫去产房。乌泱泱一帮人涌进贵人的小院,宫里人见这么大阵仗,妃嫔们也全都过来,争先恐后地等皇帝驾到。
“此事不可外扬。”
灾星一事,天知地知,他知,国师知,就足够了。
皇帝驾到时,产房内穿来婴儿的啼哭。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接生的抱着襁褓里的小皇子向皇帝道喜,以为能搏搏皇帝的欢心得点赏赐。皇帝却压根没理睬哭闹的婴孩,甚至略带厌恶地挪开一步,着急地往产房里瞧,被屏风挡住了视线。
“里头那个……”想半天想不出贵人的姓氏,皇帝微微皱下眉头,直接说,“贵人,如何?”
全场一片哗然。淑妃攥着手帕,莞尔一笑,“陛下,您心系生产的魏贵人,魏贵人九死一生诞下的皇子却看都不看,倒是会让魏妹妹寒心。”
心下烦躁,但也被这番话唤回神来。灾星一事大家都不知,他一反常态的表现反倒让人生疑。
于是装模作样地夸奖淑妃细心体贴,顺手抱过孩子,谁能想到那慈父般的笑容下是亲生父亲对孩子的打量和算计。
“要臣妾说,陛下可得好好赏赐魏贵人,”淑妃见皇帝心情愉悦,上前一步,一只手轻轻搭在皇子的襁褓边缘,俨然一副慈母的模样温柔注视着眼前的二皇子,时不时抬眸观察皇帝的神色,轻声试探,“要不,给魏贵人晋个位分?”
“按你说的办,”皇帝听到太医汇报贵人无碍,眉眼一下舒展开,怀里的孩子怎么看怎么可爱,高兴得将臂弯当作秋千摇啊摇,身后的莺莺燕燕恨不得把产房盯出一个洞,好好瞧瞧平日默默无闻的魏贵人怎么忽然一鸣惊人,惹皇帝垂怜。淑妃更是没想到皇帝答应得如此爽快,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却还要做出善解人意的表情,请示道,“魏贵人资历尚浅,晋为嫔位也不算委屈了她。魏妹妹诞下龙子有功,陛下打算给个什么封号?”
给什么封号决定了皇帝对魏贵人是什么态度。大家都竖起了耳朵,生怕错过任何字眼。
“贵人魏氏恭顺谦逊,性情温良,深得朕心,”万人之上的位置也不是常人坐得的,淑妃心里怎么想的,皇帝摸得门儿清。皇帝本就有打压淑妃一党气焰的想法,索性顺水推舟,把矛盾都转到魏贵人身上,等淑妃犯了错,后面的就好处理了,“她是朕的解语花,沁人心脾,取个‘沁’字,沁嫔。”
接到皇帝的目光,淑妃再扬了扬嘴角,表示赞同。
“二皇子便取个‘旭’字,初日朝阳,江旭。”
初日朝阳。皇帝这是要把他当做继承人培养?
淑妃大惊,笑容僵在脸上,直到皇帝指挥众人给魏贵人,现是沁嫔,搬至离养心殿最近的景和宫时,她才稳住心神,婉言劝阻。
“陛下,沁嫔得了封赏已是风头无两,如今再搬去景和宫,怕是荣宠过盛,使后宫姐妹心中不满,还请陛下三思。”
“这后宫,朕想宠谁,还需要你同意吗,爱妃?”
只一句话,吓得淑妃跪在地上,不敢多嘴。
“好生伺候着,沁嫔醒来即刻向我禀报。”
丢下失了魂的淑妃和呆若木鸡的后宫众人,皇帝将江旭交给乳母便步履匆忙地离开。
“娘娘。”
产房里的嬷嬷拿不定主意。她是淑妃的人,本来说去母留子,没想到皇帝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突然想起这位来。
“没听陛下吩咐吗,好生……”淑妃咬着牙,忿忿地往里瞪一眼,“伺候着。”
转头看着安然睡去的江旭,更是满眼嫉恨。
“这是……”
度过鬼门关,沁嫔的意识回笼。方才似乎做了个噩梦,猛地睁开眼,只回忆起梦中沾血的书信,和与梦中那个男人说的一些只言片语。
她撑着刚生产完的身子,想看眼自己的孩儿,却发觉周遭的陈设全然不像自己的屋子,竟像是景和宫。
没等回过神,候在一旁婢女的喜笑颜开地恭喜她诞下龙子,晋了位分,扭头便招呼人去禀告皇帝,“沁嫔娘娘醒了,沁嫔娘娘醒了!”
沁嫔?
“娘娘,”这婢女跪在床边,向沁嫔解释,“您生下二皇子后晕了过去,陛下已晋您为嫔,赐号‘沁’。小皇子取了个‘旭’字,初日朝阳之意,眼下被乳母抱去喂奶了,等会儿就抱来给娘娘看。”
婢女原先便是景和宫的宫女,皇后被废幽居冷宫,她还是留在景和宫做洒扫婢女,等到的新主子却不是新皇后,而是生产前一直默默无闻的贵人。一朝产子,地位也水涨船高,小婵低着头,却不住抬眼往沁嫔脸上瞧,面容不比淑妃娇艳,也不比近日得宠的欣贵人妩媚。论年纪,新入宫的都是娇滴滴的姑娘,说是母凭子贵,前皇后膝下育有嫡长子也照样被废。可就是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女人入主了景和宫,小婵不敢怠慢。
“奴婢小婵,拜见沁嫔娘娘,”小婵干脆利落地行了大礼,而后继续解释,“陛下疼娘娘,特地叫奴才们收拾了景和宫,往后这便是娘娘您的住所。”
说时迟那时快,门口出现一抹明黄,沁嫔支起身子,就要下榻行礼。
“爱妃这是作甚,快快请起。”皇帝大步流星地过来将她按在床上,瞧着这张清丽的小脸,除了脸颊有些粉色,别处皆是苍白。沁嫔捏住皇帝的衣角,怯怯地看他一眼,似乎皇帝的目光会灼人,身体一个激灵,又垂下眼,“陛下,这不合规矩。”她缩在皇帝的怀里,似是害怕眼角泛红,像受惊的小兔,惹人怜爱。
“你为朕诞下了皇子,是沧溟的大功臣,晋封赐景和宫有何不妥,是不是有人嚼舌根子了?”
皇帝的目光转向跪在一旁的小婵身上,搂住沁嫔的臂弯收紧,眼神冷冽。
“奴婢不敢。陛下和娘娘情深意重,怎会有不长眼的敢惹娘娘不快。”
“往后要是有奴才让你不痛快了,打杀了便是,”皇帝大手一挥,给沁嫔吃下一颗定心丸,“方才太后要抱抱旭儿,朕叫人先把旭儿抱过去了。你是他亲额娘,不差这点时候。太医呢,”他高声询问,等候多时的太医立马上前,将手帕搭在沁嫔的手腕上,大气也不敢喘,“沁嫔这段日子受了委屈,不好好伺候着,小心你们的脑袋!”
听见这话,沁嫔将头又往皇帝的怀里钻了钻。皇帝低头,扣住她的下巴轻轻抬起她的小脸。
“淑妃是宫里老人,侍奉朕多年,母族也为沧溟的兴盛付出不少。她是嚣张跋扈了些,爱妃,你多担待担待。”
“可是陛下......”
不过是宽慰她的客套话,小婵见沁嫔还想得寸进尺,急得差点直接出口阻拦她。皇帝倒没生气,摩挲着沁嫔的脸。一双威严的眼睛讳莫如深地凝视手中的这张脸,想从沁嫔水汪汪的眼里看出点什么,一开口,低哑威厉的语调在沁嫔的耳边环绕。
“若是她有错在先,朕自会替你出头。”
两人目光交织,一个含情,一个眷念,俨然恩爱的模样。
“朕还有公务在身,爱妃你好好休息。”
“臣妾恭送陛下。”
在皇帝略带警告的眼神下,沁嫔在榻上行了礼送别他,打发走了太医,只留下小婵。
“娘娘,奴婢去看看药煎好了没。”小婵打量着沁嫔的脸色,找借口要走。
“把门窗都关上,我怕冷,”皇帝一走,沁嫔的脸上哪还有担惊受怕的怯懦模样,“小婵,陛下的意思,你明白吗?”
“娘娘说笑了,陛下爱惜娘娘,叫奴婢好好伺候,哪还有别的意思,”听到泛冷的口吻,小婵一边关窗,一边漫不经心地回头,撞进沁嫔如同一潭死水的眼眸里,似乎要将她溺死在满眸的审视中。她不由得往后退半步,身上仿佛被藤蔓缠住,动弹不得,尬笑着,“娘娘,您怎么了?”
“你替我告诉陛下,我可以做他手里的一把刀,想除掉淑妃肃清穆佳氏全党我都有法子,”不待逼迫小婵承认真实身份,沁嫔便迫不及待的开口,因为此刻是她的性命被皇帝牢牢掌握着,她身上根本没有与皇帝抗衡的筹码,“只要陛下许我平安荣华,往后他要我做什么,我便去做。”
还真是小看她了。话说回来,一个小宫女有了身孕先淑妃一步知晓危险的处境,果断找总管太监禀告皇帝,而不是直接面圣将皇帝醉酒临幸宫女、淑妃善妒意图谋害皇嗣的丑事摆到台面上,保全自己的性命,还真不是寻常人,也难怪皇帝在这时候对她青睐有加。
“您不为二皇子做打算?”
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做母亲的都心疼。可她字字句句都没提起二皇子,小婵被她这副模样给骗了,不信她是如此冷血之人。
“他不仅是我的儿子,也是陛下的儿子,总归是听他父皇的。陛下要他生他便生,要他做兄弟的垫脚石他就得做,我也只是案板上的鱼肉,能闯出什么样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沁嫔自嘲一笑,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就这里,刚刚,诞生了一个孩儿。
“您不恨陛下将您卷进后宫前朝,心甘情愿要替陛下铲除隐患?”
不愧是皇帝手下的人,步步紧逼刨根问底。她在这些人眼里不过也只是随时能被人替代的牺牲品,她只有把自己的价值全都显露出来,祈祷皇帝一言九鼎,才能在吃人的后宫中夹缝求生。至于新生的胎儿,沁嫔没急着回答小婵,耳畔仿佛想起江旭出生时的啼哭。她先是自己,才是一个母亲。说她自私也好,冷血也罢,她想活下去,活着,或许便能见到那个人。
“进了宫,稍不留神便会丧命,即便陛下宠幸的是别人,保不齐我这条命也会在妃嫔的斗争中丧去。陛下宠幸了我,使我有了身孕,成了后宫的娘娘,比做宫女多了条路可走。只要能活下去,什么我都能做。”
她等着小婵将她的话转告给皇帝,这样听话没有背景好拿捏的工具,没有人会拒绝的。
至于皇帝为何突然转变了对她的想法,她好奇,但也不需要知道。沁嫔伸出手,触碰透过窗射进来的阳光,脸庞却被手部落下的阴影覆盖,半明半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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