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宣布三月三神祭，学宫六阁都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剑阁、乐阁和阵阁筹备祭神舞，仪阁备准备仪程，丹阁则要备好散香丸。
虽不知梦境真假，但襄湘还是如临大敌。罗依人长得漂亮，说话也讨巧，她苦思冥想许久，实在记不起罗依得罪过谁，既不能主动出击，便只能严防死守了。
这十日里，她除了炼制那十枚散香丹，便是紧跟罗依，无论是斋堂用餐，还是舍馆夜寝都寸步不离，甚至连茅房如厕都想跟着进去，吓得罗依一激灵，扯着襄湘脸皮左看看右看看，
“莫不是哪个有贼心没贼胆的色狼假扮段襄湘，觊觎老娘我美色？”
襄湘一把拂开她的手，揉了揉自己被揪红的脸，心道这不是为她安危着想嘛，没好气道：“不识好人心！”
“骂我是狼犬之辈？”罗依笑哼了一声，“说吧段襄湘！你有什么企图？”
这不，正当借口便来了。襄湘心思一转，“我……我就想找你学学画画眉抹抹粉啥的”
“呦！太阳打西边出来，怎么想着装扮自己了？”罗依眼睛放光，一脸八卦问道：“让我猜一猜，你不会有意中人了吧？”
襄湘不置可否只是趁机一昧地得寸进尺，“听说你是织锦门的圣手，如果你还能帮我裁剪一下彩斓衣——”
“这算什么难事，包在我身上！”
如偿所愿，襄湘咧嘴嘿嘿一笑，“那就这么说定了。”
罗依一口应承下来，哪知接下来几天，简直分身乏术，她既要炼成十枚散香丹，又要裁剪她和襄湘的彩斓衣，此外还时不时应付找她学习妆饰之术的襄湘。
真是悔不当初啊，怎么嘴这么快呢。
于是，这十日里她和襄湘两点一线，除了舍馆便是丹房，简直忙得分身乏术。
很快，便来到了神祭日倒数第二个深夜。
夜色渐深，弦月西移。丹房里，柴火发出的哔剥声回响着，同窗们在傍晚陆续离开，只有她和罗依两人还在炼丹。
罗依已经完成大部分炼丹工作，此时襄湘一人盯着两炉丹火，不时添加灵柴，进度是慢了些，但好在也能于明日上午前炼出两炉散香丹。
她看了一眼旁边，罗依正在缝制最后一些彩斓布料了，针线流转在指尖，随着翻飞的素手忽上忽下。
襄湘心下一阵安慰，还有最后两日，罗依如果能够安然无事度过神祭日，那么……梦境是不是意味也只是梦境而已呢？
她隐隐约约觉得神祭日会成为一个关键，一个验证她连日来的噩梦会不会成既定事实的关键。
怔忪发愣间，忽闻药材房有凳椅倾倒声，夹杂着争吵。
襄湘道：“打架了？”
罗依耸了耸肩，表示不知。
两人对视一眼，纷纷停下手中的活儿，提步走了出去。
只见隔壁药材房的木门大开，里面木架子倾倒，簸箕落地，药材散乱一地。
而丹阁管事杜清余被一高个头揪着领口提了起来，脖子勒住，呼吸不畅使得他满脸通红，四肢在空中胡乱抓着什么。而她让老杜准备的蜜香草，正如野草般被踩踏在脚下。
“好啦，伍然，把杜管事放下。”一蓝衣少年坐在书案上，他一脚撑着桌面，一脚垂荡在桌沿，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看着眼前一幕，襄湘眉头紧蹙，老杜虽为没有灵力的默人，但在丹阁当差干活已久，鲜少生事，也不知怎么就与人起了争执。
蓝衣少年手中长鞭甩了又甩，整根鞭子通体白羽，根根羽毛炸开、刚硬坚韧，好似一条炸毛的刺毛虫，
“杜管事，这散香丹你睁只眼闭只眼就收下了，这么简单的事情何必推三阻四、自找麻烦呢？”他霍地一下跃到地面，用鞭子把手戳了戳杜管事干瘪的脸颊，笑道：“你瞧，现在落得我不痛快，你也不痛快。”
杜管事直接指出这香丹作假：“散香丹原料为蜜香草，炼制后会散发一股似若冬日腊梅的幽香，但……孙三公子呈送的丹药并无香味。”
“这便是不肯了？”
杜管事断然拒绝道：“食学宫之禄，自当尽责尽心。这种偷奸耍滑之事，我实在做不来！”
一旁矮个儿呼喝道：“怎么对孙三公子说话的？！”
高个儿伍然见杜管事不知好歹，一下又捏紧了手中的领口，将杜管事整个身体提拉着向上，缺氧的痛楚让他的脸越发涨红。
“你意思说我偷奸耍滑？”蓝衣少年面容顿怒，随手一挥，呼啦啦一鞭子朝杜管事甩了出去。
不料门外一簇焰火骤然飞出犹如飞窜猎狗直扑，似有犬牙般猛咬住那羽鞭，阻止它挥向前方。
一鞭一火互相缠绕不放，在空中翻滚旋转。许是炎热难耐，羽鞭反扑不及，骤然紧缩，吃了败仗般游走回蓝衣少年的手里。
蓝衣少年大为光火，骂道：“哪个不长眼——”转身一看到火焰游走回襄湘手中，那脸跟变戏法般瞬改颜色，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襄湘、罗依二位姑娘。”
襄湘识得这蓝衣少年——鹤鸣孙家的三公子孙知羽，他长得一脸稚嫩，睨人时一股高高在上俯仰众生之感，叫人心生不适。因此，虽同时主修丹道，她与他并无过多交集。
“孙三公子好雅兴呢？”罗依问道。
孙知羽嬉笑道：“什么雅兴，不过是来找杜管事闲聊闲聊。”
襄湘开门见山：“孙三公子，与其让你左右为难，不如这样——”她咧嘴一笑，极为大度朝着杜管事说道：“老杜，将我炼制的散香丹记在孙兄名下吧。”
孙知羽一听，差点失笑。他只是懒，又不是傻！
谁人不知青都段祖的关门弟子段襄湘是丹道天才，她进入学宫之后更是日夜不缀地研习丹药。凡经她手炼制出的丹药，论个头、颜色、效用，在他们丹阁学子中一向名列甲等。
他一个末等生，破天荒呈上甲等丹药，一经过目绝对会露馅。到时候丹夫子一深究，还不是他遭殃！
如此一想，孙知羽提溜转的眼珠顿然打住，“不必劳烦襄湘姑娘了。”
襄湘却极力坚持，“孙兄不要客气。这样既可以纾你之困，杜管事也不用为难了。”
“真的不用了。”
“孙兄不必担心——”
“不是……我突然觉得……好像没这个必要了。”
孙知羽再三推辞，总算推了段襄湘的“好意”。表面风轻云淡的他刚走出房门，立刻黑脸上身，气呼呼道：“你俩！走我前面去。”
两跟班不情不愿地走到前面，下一瞬，屁股传来一阵剧痛。
孙知羽踢骂道：“俩蠢蛋！让你们不给爷爷我好好做功课！炼废蜜香草就算了！看吧，买了假的散香丹还被识破，那丫头绝对是故意落爷爷我面子的！”
“爷想出气那还不简单？”高个头伍然向旁边的矮个头瞥了一眼，“李纪，你不是说那段襄湘和你在凡间就结了怨，新仇加旧恨，咱俩明日就去落落她的面子。”
矮个子李纪听罢，凑到孙知羽身侧，拍着胸脯保证道：“我和伍然定为你找回颜面！”
“那十枚散香丹怎么办？最迟明日上午就要呈交丹夫子了。”
伍然道：“神祭如此重要，丹夫子必定顾虑周全，说是让呈交一百八十枚散香丹上去，但学宫的实际用度应该不足此数，就是以防丹药炼毁。公子可以重金收购其他学子炼的散香丹应付即可。”
孙知羽思量一瞬，“按你说得办，办事麻利点。”
*
见三人身影走远，杜管事才从地上慢慢撑着膝盖爬起来，忧心道“多谢二位仙子相助。只是……孙三公子这人心胸狭隘，和他结下梁子，以后姑娘们怕是麻烦了。”
襄湘愈觉得胸口发闷，老杜都这样了还在为她俩着想。
老杜是一个药材通，他遍稽群籍，熟知药材，又缮写文书，登记造册无一遗漏，襄湘初入学宫时也多受他指点。这样一个认真做事的好人，为什么偏偏有人要和他过不去呢……
她真心实意说道：“我不怕麻烦！若是他找你麻烦，你就来找我！实在不行咱找丹夫子说理去。”
杜管事流露酸楚，“姑娘，在蓬莱界，没有灵力的默人，就像野草一样，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一世呢……”
他躬下身子，一点点捡起地上的蜜香草放进簸箕里，“我的身子愈发衰迈，这次神祭之后，我也该走了……”
襄湘一听这话，不免心酸。默人无仙骨，无法自保，只能在仙门的庇护下存活，这样的日子无异于是艰难的。而老杜正是蓬莱界里众多默人当中的一个，他在学宫得到一份差事，珍之惜之，刻苦勤勉，终于升到管事职位。
可刚才发生的一切，好似一下将他的心气打垮了。
他默默躬身拾掇着蜜香草，背脊压弯，肩骨嶙峋，整个人好似缩成了一团，衣衫便看起来宽大空荡……
透过老杜干瘦的背影，好似望见亲人的几分影子，襄湘不由想起还在凡间的爷爷。
没入蓬莱之前，她便和爷爷俩人相依为命。爷爷为了两个始终填不饱的肚子，磕头作怜，跪伏乞食，得了吃食也总是紧着她先吃。经年累月下来，他的背脊已变形，犹如驮着一个小山包般吃力负重，只得撑着杆竹竿前行……
“老杜……”襄湘抽了抽鼻子，一把掏出扇形物什塞给他，“这是护身蚌，若是有危险，你就钻进去。蚌里有铃音，你摇摇我就会听见及时赶过来的。”
老杜看着手中的护身蚌，一股热意涌上眼睛，他眨了眨眼，“多谢……姑娘了。”
“你且好好在这干着，不要多想了。”
她俯下身子，同他一起拾捡药材。老杜摆了摆手制止她，声音沙哑闷沉，“不劳烦襄湘姑娘了，待会儿我会把蜜香草送到丹房来。姑娘任务繁重，可别因我怠慢时辰。”
说罢，老杜继续手上的动作，只是背影看起来愈发佝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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