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峻熙刚才这一通话的声音比起之前来少了些悲沧，多了些面对命运强压的无奈自嘲，听起来颇有些戏谑躺烂的味道。
“身为艺人，就像青楼里的姑娘，进来的那一刻就把自己给卖了，用一纸……”他幽幽地看向身边两个一无所知的傻年轻，“看似公平的契约。”
众所周知，资本家的合同与所谓的“双赢”合作，永远只有表面上的公平，字里行间，专业人士细扒下来，全是网猎吃人的坑洞。
“如果不是法治社会，我们这些做‘艺人’的，就连这条命也剩不下。古往今来，做艺伶的有几个好命？最顶尖的无非是给富贵人家做小老婆，但是妾其实也是奴隶，暖床的奴隶，同样是用来交易和抛弃的。”
“不过是商品的归属权从老鸨手里转移到了达官贵人的手里而已，从商到富。”
“老鸨为了赚钱好歹会心疼一下商品，达官贵人可不会，因为没有背景的妾对他们来说就是玩具。只有妾哭泣，没有自己动怒。”
“人是最会心疼人的，人也是最会折磨人的。人是医生，也是魔鬼。就像十字，正着，还是红色的，就是救赎和光明的象征，倒着，还是黑色的，就是撒旦在敲门。”
他看两个人听得木愣，解释道：“当初为了直播，受培训的时候听了很多稀奇古怪的知识，杂七杂八的，什么都学了一点。”
他自嘲，“我有些像个临时的垃圾桶，里面装的全是杂烩。”
恬恬抚摸着自己的脸，悲伤地说道：“是啊，说什么艺人，听起来光鲜好听，其实不过就是商品罢了，人形的商品。这大千世界有什么都不奇怪，毕竟人的脑子是突破维度的秘密武器——钥匙。”
“既然是商品，自然随便人家怎么对待都可以，我们的怨言不是怨言，因为商品没有人权。”
她的声音沉沉的，里面却藏着暗劲，似乎是咬着牙在说话，“这条路，是我们自己选的！帝盛其实就是百货公司，只不过里面卖的全是人，形形色色的人形商品，售卖娱乐，叫做娱乐公司。”
孔峻熙调笑，“合法售卖！”
尹煜佑也想说些什么参与一下谈话，只是还没等他组织好语言，孔峻熙就有了新的动作。
他摸了摸恬恬的脑袋，目光像是即将待宰的老羊在嘱托小羊，平静温和之下含了无尽波涌的酸楚，“你能想通这些很好，这个事实很残酷，但是只有看明白了，才能产生舍掉一切的勇气和魄力。”
“商品要想重新获得人权，必须先替自己炒高身价，就像我一样。之后漫长的时间都用来养精蓄锐，等攒够了金钱和名誉，再打一场硬仗，为自己脱身。”
他的目光黝暗，像是两口不见底的漩涡，特地把话提炼精华重复了一次：“要想离开，你必须忍耐。”
恬恬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四周开始出现了人声和脚步声，没有参与进去谈话的尹煜佑思路要活络一些，他下意识看了一眼时间，原来是午餐的点要过了。
他提醒道：“我们别在这里说话了，吃饭的人要回来了，被听到什么就不好了，大家说的东西都挺有风险的。”
恬恬于是也后知后觉地看了一眼手机的时间，确实是不早了，她该回去准备直播了。
尹煜佑将一双担心的目光转移到孔峻熙身上，“虽然现在才问有些马后炮，但是孔大哥，整容这么大的事情你就这样告诉我们合适吗？你可是公司里身价好几位数的重点培养项目，君子怀璧成罪。”
他的潜台词让孔峻熙笑得眯住了眼睛，这个可爱的小家伙是在担心万一刚才的谈话泄露，让他本人和公司产生损失，他会背上债务。
很明显，他在说：他赔不起！
他颜色和煦地说道：“放心吧，有你们注意着周围呢，我很放心，而且……”他定定地看着两人，语气轻柔，宛如浮羽，落在人心上却很郑重，几乎要发出咚咚的响声——
“我相信你们。”
来自大前辈的信任让两个人的心里升起一股暖流，像是干涸的春田被滋润了，很快两畔就要开出花来，美滋滋~
孔峻熙打了个响指，身子往直一捋，抬起帅气的腿就叮铃当啷地往前面走去，“走吧，我带你们去外面吃顿好的，这可是刚才我们说好的。”
他笑眯眯地看着身后两个还在发愣的人，“身为前辈，我也该请你们吃这顿大餐，因为咱们正好都认识嘛，于情于理都是应该的，别跟我客气。”
“别看我这样，现在也是赚了不少钱的，而且我还答应了你们。”
他自信道：“只要公司别折腾我，就足够花！”
看两个人仍然在迟疑，不肯挪身，他又拿起手机，调出庞绅勋的联系人呼叫页面，朝身后晃了晃，保证让他们看清自己手机上的人是谁。
“放心吧，我待会儿就给大总管打个电话跟他说清楚，你们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我占用了，不许他扣你们的时长和钱。至于两个小时内缺镜流失的人气，一会儿咱们吃饭的时候拍张动态图，发个大眼帖子，流量分分钟就圈回来了。”
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相信我的人气！”
有了前辈的实口保证，两个耗不起流量也耗不起人气，口袋里还没有钱的穷娃娃才齐齐松了一口气。
尹煜佑正要迈脚，背后忽然响起一串声音，咿咿呀呀的，点缀着纷乱的脚步声，还伴随着塑料袋之类的东西摩擦的窸窣声，不回头还以为是戏子匆忙之间要登台。
三个人好奇地看过去，发现是个人，拿了一大摞多到快要捅破天花板的东西，走得摇摇晃晃，挪到左边颠两下，撞到右边再晃三下，反正走不成一条正规的直线，仿佛一只软脚的虾刚登上陆地。
她拿着的那摞东西勉强成一个柱，只是扭扭曲曲，一直在来回舞动，像条嚣张得不服人的蛇，誓要从身下抓握着自己的人手里逃出去，玉石俱焚也要追求自由。
尹煜佑有点感动，瞧瞧，连一摞不认识ABCD和1234的死物件都知道自由最可贵，在奋力挣扎，而我还在这里为了还债当牛马，我可是有悟性有学识的人！
愤从心中起，最终妥协于现实，变成无奈挥散进虚空之中，皆为软绵绵的悲叹。
人都是挺有好奇心的，他叹完气，又仔细看着那些东西，发现大部分都是硬纸盒子，其中一些拿塑料包装袋封着，填塞在纸“蛇”的缝隙里。粗看样子，那些净是衣服和鞋子之类的东西。
他再通过柱子看对方能被瞧见的上身衣服，穿着裙子，看来是个女孩儿。
他下意识以为是公司里的化妆师或者服装师，感情是刚从庞绅勋的办公室里对接完采买的“物资”出来，正打算把东西回收入库。
尹煜佑心想，这估计是又有哪个大咖或者中咖要拍杂志或者自制的短视频剧，反正新衣服几乎轮不到他们这些底层的透明穿，公司里自制的小网剧也轮不上他们演。
好事情向来跟海底的虾米沾不着边，被吃的时候倒是他们优先。
公用的衣服到了他们手里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是几手的了，拎起来一股怪味不说，还养了许多细菌在上面，白瞎了好好的衣服，就那样给一堆只讲个人卫生，丝毫没有公德心的畜牲糟蹋了，再没有人敢穿，当摆设挂在公司里充财库的面子。
也有勤快的主播实在没有闲钱自己买衣服，会去借，借来自己洗了，自己消好毒再穿，往往会多洗几遍，之后穿的时间不长倒是也还行，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但是主播们往往都被公司压榨得没有多少休息的时间，根本没空精细洗衣服。而且基础楼里人多心杂鬼手多，容易丢东西，衣服泡了水放在盆里闷好之后，闲置着很快就会丢，所以用这种方法的人寥寥无几，小主播们赔不起四五位数的贵衣服。
往往，一个月的工资都抵不上那一件借来的N手细菌源，不够赔的。
据尹煜佑所知，同事们出镜的衣服要么自己买几件基础款，之后都是想尽办法DIY，来回折腾，反正粉丝看不出来。
要么去海鲜市场淘，回来送去洗衣店里洗干净，这样也挺好的。要么几个熟识的人拼团，只在小团伙里穿。
反正怎么样都比穿公司里的那些“洋垃圾”要保险。
有人说过，穿服装间里的衣服，无异于是把性命挂在了炸弹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反正炸的时候命会被弄得七零八碎的，拼凑都凑不起来。
而且多洗几次这种最原始的方法只针对那些结实耐磨操的衣服才管用，服装间里的好些都是品牌衣服，根本就没有办法清洗，大几万买回来，一洗就坏成了被泡过的纸。
有人吐槽：唬人玩意儿！
果然好多品牌只坑有钱人。
据一些老主播再据一两个元老说，服装部门刚开始是按时间清洗衣服的，但是品牌衣服坏的太多太快了，一下水就烂，还不能熨烫，简直像是花大价钱买了一堆祖宗，得用人体供着，简直倒反天罡。
元老们说，有的衣服穿起来甚至还扎皮肤，弄的人又痛又痒，很不舒服，新衣服也是这样。
总之，服装部的赔不起钱，后来就干脆不洗了，除非衣服脏成了泥地里滚过的球，不然都不管，只睁着一只眼睛装半瞎，维持它们的表面整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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