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山巅寒冷得惊人,空气里漂浮着锋利的冰碴子,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稀薄的白雾,肺腑像被冻裂的瓷。
流星雨的最后一缕光辉彻底湮灭在群山的唇线之后,头顶的银河骤然暗淡下去,浓重的、吸饱了寒露的黑暗重新沉甸甸地压落下来。车灯重新划破这沉寂的、带着矿物腥味的空气,引擎低吼着,开始载着我们缓缓滑入蛇行的归程。
车厢的暖意缓慢回流,僵硬的四肢却还没完全卸去刺骨的寒意。
车内没开灯,只有仪表盘微弱的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下颌线紧绷着,投下一道沉默又刚硬的暗影。
谁也没说话。
山路的转弯处,车轮碾过碎石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声响,一下下砸在紧绷的神经上。
皮肤上,被流星坠落时他骤然紧握之处,那深陷指痕的位置仍留有余温和尖锐酸麻的痛感,像一道无形的烙印,比夜色更加黏稠地附着在手臂的皮肉之上,挥之不去,成为刚才那场盛大宇宙葬礼中唯一真切灼人的遗物。
盘山公路是嵌进莽山体肤里的漫长疤痕。天光未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拥抱着起伏的山峦巨兽,它们伏在车窗外,投下庞大而未知的阴影。
寂静粘稠得如沼泽,只余引擎低沉、疲惫的轰鸣。
在又一道极其险峻、近乎折叠的陡峭弯道之后,天光似乎极其微妙地发生了某种松动——不再是纯粹的暗哑。
我下意识向车窗右侧深不见底的幽谷投去不经意的一瞥。
霎时间,呼吸停滞。
仿佛整片山谷骤然被神明泼进了一整桶燃烧着的、近乎凝固的胭脂!不是盛放的荼蘼,也不是孤枝的点缀。
是整整一面倾斜铺展的山坳,完完全全被一种沉重的、浓得发暗的红给覆盖、填满、甚至淹没!
是山茶,成千上万的山茶树!叶片厚重沉郁,深碧如冷铁,而枝头是密不透风的红。
一朵朵含苞硕大如沉甸甸的心脏,紧紧收束着,花瓣在欲开未开之际被自身丰沛的汁液压得边缘微微卷翘,呈现出一种惊人的饱满欲裂。
深红是基调,是凝固的血块,然而在每一朵花苞最娇嫩、最受庇护的花瓣尖上,都泛着一种微妙的、介于玉色与少女唇瓣之间的浅粉。
这含苞待放形成的红海,汹涌着一种蓄势待发的、令人心悸的沉静力量,在拂晓将明未明、混沌幽暗的光线里,散发着无声的呐喊,几乎吸走了峡谷里所有的生气和空气。
我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所有血液涌向头颅。
“……看!”一声惊喘脱口而出,声音被挤压变形。
他被惊动,车身随之猛然一震,在狭窄的悬崖边缘险险稳住。
车轮碾碎几块小石的脆响在清晨死寂的空气中被无限放大,如同心脏碎裂的余音。
他循着我的目光望去,瞳孔骤然收缩,倒映着那片如同大地暗伤般灼目的、凝固的胭脂色海。
我们几乎是同时推开车门。
一股极清冽、极其湿润、蕴含着泥土深处苔藓与朽木幽然气息的微寒空气,猛地灌入车内,冲散了残留的暖意。脚下的泥土是疏松的、带着隔夜潮气的黑壤。
无声地,我们走向那道俯视花海的开阔坡地边缘。
空气中浮沉着无数细密欲滴的水气,使那片沉睡的红显得愈发沉厚,甚至带着某种不真实的油亮质感。
成千上万个紧闭的深红花苞沉默垂首,又像是在某种巨大的、引而不发的情绪中微微悸动。
山风吹拂而来,满坑满谷的深红发出低沉的、近乎悲鸣的簌响,那是花苞与花苞之间、花苞与沉重叶片之间隐秘的、压抑的摩擦声,如同亿万颗渴望破土的心脏,在厚实皮膜下进行的无声挣扎。
他沉默着,向前走了几步,身体前倾,仿佛要更清楚地辨识那些沉默却蕴含惊雷的花苞。晨曦一丝微弱的灰白光晕落在他侧脸,在紧抿的唇角和深刻的眉骨间投下浓重阴影。
不知看了多久,他终于伸出一根手指,极其谨慎,近乎一种敬畏的抚触姿态,指尖却并未真正落向任何一朵娇嫩的花苞。
它只是微微弯曲了一下,悬停在半空,仿佛正感受着那些沉睡花朵无声散发的、汹涌滚烫的生命力场。
“它们还没开。”他低沉的声音终于撕开寂静,像砂纸擦过冰冷的青石板,带着一种罕见的、因专注凝神而滋生的喑哑,直击这片沉厚无声、即将爆发的红海本质。
山谷的清寒气息带着泥土深处苔藓的微腥,丝丝缕缕钻进肺腑。
我站在离他两步远的坡地边缘,目光同样被那片蕴含着沉寂的花海所吸附。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松开,血液在耳膜里汩汩奔流。
方才手臂上被他手指用力捏出的深刻印记,那残余的隐痛在此刻猛地苏醒,并开始滚烫地膨胀,仿佛那片沉默花海的热力穿越空间,正隔空传导过来。
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猛地推着我的咽喉。
“我们……”喉咙干涩得像起了砂,“等到它们真正盛开……把整座山谷都点燃,染透的时候……再来看一次吧,好不好?”声音不高,在湿润清冷的空气中却异常清晰。
这不止是对花的承诺。
后半句被压在心壁深处,撞得肋骨生疼——哥,那时,我只想在这片炽热的红里,看清你的眼睛。
世界凝固了。
他猛地转身。
动作太快,带起一小股冰冷的气流。那双眼睛,在黎明混沌微光中猝然攫住了我的视线。
瞳孔深处仿佛有刚熄的星火被瞬间吹亮,又像是积蓄太久的深潭骤然裂开了坚冰。
我清晰地在那倒映着红与暗的双眸深处,看见了自己紧绷的、带着孤注一掷神色的脸孔。
山坡上的风突然变得锐利,带着浓重的山茶叶片的生腥气,卷过他额前碎发,露出光洁却绷紧的额角。
那片铺天盖地的沉红在他身后翻滚,成为某种惊心动魄的、无声的背景烈焰。
时间被拉长、扭曲、断裂、又粘合。仿佛有一个世纪在他眉宇间压缩又解压。
空气里是无数花苞含住的那个巨大的“即将”在嘶嘶作响。
终于,一个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弧度在他紧抿的唇边浮现。
不是喜悦,不是轻松。
那微扬的唇线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沉重,混合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欣然,像是深谷跋涉的旅人,在尽头赫然看见那面高耸的、无法逾越却也召唤他前往的绝壁,终于扯了扯嘴角——认了。
这就是他的路。
他甚至没有发出音节,只是极其轻微地、却又无比清晰地颔首。
砰!
脑海深处似乎炸开一团无声的烟火。血液带着灼烧般滚烫的电讯号,瞬间从心腔炸裂,窜向四肢百骸,指尖都因此而猛烈地颤抖。
一种甘醇又微带苦涩的醉意瞬间升腾弥漫,淹没了所有的迟疑与寒冷。那无声的颔首,比漫天星辰坠落更沉重,比亿万花苞含苞更具力量。
那是一个无声的、却掷地有声的回响,砸穿了我的灵魂。
车轮重新转动,碾过碎石,留下湿漉漉的辙印,卷起细微的尘埃,将那片陷落在沉默与希望中的巨大胭脂红海和那个微沉的点首,一同抛向更深的、仍在沉睡的山影背面。
那片积蓄着惊心动魄之红的山坳,带着山风也无法吹散的深沉允诺,沉入了我们驶离的晨雾里,成为身后一道愈远愈淡、却烙印般永不磨灭的血痕。
在将至未至的花期之前,一切都凝结于那个被悬停的、充满无数爆裂可能的盛夏。那些深红饱满的花苞,是亿万沉睡的密码,是即将沸腾的灯芯。
他和它们一样,共同为我守候着一个在时间彼端轰然绽开又燃烧殆尽的结局。
花苞锁着火焰的秘密,而他紧闭的心扉下,也封存着一个待燃的答案案。
掌心,隔着衣袖,再次覆盖上手臂上那道属于他的隐形烙印。
那份被允诺重新点燃的隐痛与灼热,正疯狂地融入血液,奔流向心脏深处那座日夜燃烧的熔炉。
当山茶终于如熔岩般覆盖整个山谷,当每一片花瓣都舒展到极限迸发出毁灭性的赤红时,我相信我的灵魂早已在时间的煅烧中熬炼干净,熬成了一捧纯粹的、滚烫的油彩与透明的火种。
那日,我会归来。
那时,我的火种会点燃这漫山的烈焰,而我们的灵魂,将义无反顾地一同投身入这场焚天的花雨。
纵使瞬间燃烧成灰烬,飘散于风——每一粒细微的骨屑,都将折射着山茶花血色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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