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并不高,却蜿蜒得叫人心里发凉。
岭风带着湿气,从石缝里钻出来,像细小的鬼爪在衣袖里游走。
天色未暗,林间却早早罩上一层阴影,树叶之间悬着白雾,仿佛有人提着纱布遮住远处的景,陆行之骑在一匹瘦马上。
马毛灰黄,走到半岭已经喘得厉害,蹄子陷进松土里,拔出来噗嗤一声。
商队有十几口人,驮着绢帛、铜器,还有一口口密封的药材箱。
镖头年纪大了,胡子全白,说是祖传镖局的香火。
可一路上,行脚的言语都透着虚弱。
“再过一岭,就该是南境部落了。”镖头回头喊。
嗓子像破铜锣,声在林子里震开,立刻又被风压下去。
陆行之没答,他只把剑往身侧挪了挪,剑鞘斑驳,剑名唤作孤光。
这剑跟了他十年,刃口早不再新亮,可在夜里抽出来,仍能映见人脸上的青色。
行到半岭,有伙夫忍不住开口:“镖头,咱们真要进山鬼地界?”
话音甫落,商队里几人齐齐回头,眼神像被针扎过。
镖头皱眉:“闭嘴!哪来什么山鬼。”
“可昨晚我听见的。”伙夫嘴唇发抖,“半夜里山风里,有弦声,就像谁在弹琴,可一曲又一曲,全不成人调子。说是神弦一响,魂就要被牵走。”
有人在笑,笑声里却带虚。
车夫推车的手更快了,像想赶在天黑前逃出岭口。
陆行之只听,不插话。他记得前几日渡江,渡口老翁提过一句,南岭苗地,尚鬼神。
鬼火常出没,祭仪能唤风。
世道已乱,佛道之言传不到荒陬,百姓信的还是巫。
他说不上信或不信,只是握剑的手本能紧了紧。
天色转暮,岭路更黑,林木高大,枝叶像交错的臂膀,把天遮得只剩一道细缝。
火把举起来,火光在风里乱跳,照得人脸忽明忽暗。
火星飞到树叶上,立刻被湿气压灭,冒出一股青白的烟。
“歇下吧。”镖头挥手。
他们在半岭的石坪停下。
石坪边有一眼山泉,泉声咕咚,黑得看不见底。
伙夫们解下车辕,点火生灶。
烟往上升,飘到树梢被风撕开。
陆行之没靠近火堆,他习惯离着远,背靠石壁坐下。
剑横在膝上,剑鞘沾了雾气,反着灰光。
火堆旁有人忍不住说起故事,“前年有个山商,挑了两担麻油,夜里走这岭,半途听到弦响。第二日人就死了,尸体挂在树上,眼睛睁得老大,舌头伸得长,像是被人吊着吓死的。”
有人啐道:“胡说八道。”
可火光照着那张嘴,嘴角的油亮,倒真像尸体的舌。
风忽大,树影剧烈摇晃,火堆一时被压低,呼啦啦乱响。
伙夫们全缩了脖子,镖头脸色铁青,却也不说话。
陆行之抬头望林,忽见火光边缘有点点青芒,漂浮着,仿佛鬼火。
风口里,真的传来若有若无的弦声,极细,像一根断线在风中颤抖。
有人当场跪下:“神弦,来了。”
火光照见所有人的脸,一齐惨白。
有人嘴唇哆嗦,喉咙发出低低的呜呜,像孩子哭。
陆行之慢慢拔剑,剑身反出冷光,细而直。
他心跳很稳,眼神却盯紧林子。
弦声似远似近,一下下,像有人拨动骨弦。
林叶沙沙,似鬼影乱舞。
镖头吼一声:“别乱!”
声未落,一股风旋卷进火堆,火苗腾起丈许高,劈啪作响。
火里仿佛有人影翻动,**,扭曲,像要从火焰里爬出。
伙夫们吓得跌坐在地,尖叫连连。
陆行之起身,一剑劈出。剑光划过火焰,劈散风旋。
火星四溅,林子被照得通明。
影子霎时散去,林里只余树木。
所有人屏息。只有火堆在噼啪燃烧。
弦声,却还在继续。
夜更深时,部落的人来了。
他们披着草藤,额头画着朱砂印,抬着牛角灯。
为首的是个女巫,披散长发,手里拿着一张骨弦琴。
她站在石坪边,仿佛根本不见火堆边的众人,只自顾自拨动琴弦。
弦声幽厉,风随着音律忽紧忽缓。有人伏地叩头,喊:“神弦!”
陆行之看见女巫眼神漠然,像盯着一片不属于人世的虚空。
弦音骤然急促,火堆猛地缩成一点,然后炸开,火焰冲天。火中青影再起,旋舞如鬼。
他再拔剑。剑锋迎着弦声而上,劈向那团鬼影。风声顿止一瞬,火堆倒卷。
他觉得剑刃刺中实物,有血气腥甜扑来。可再看,地上什么也没有。
有人在哭,有人还跪着。女巫却收了手,冷冷抬眼,望向他,声音低得像风:“你,斩的是鬼,还是人?”
火堆摇曳,商队众人瑟缩成一团。
有人手里捏着刀,却抖得厉害,刀刃在火光里闪闪,像一条随时要断的线。
陆行之却慢慢往前走。石坪上满是湿滑的苔,他的靴子踩上去发出吱呀的声,像有人在地底挤牙关。
风仍旧在吹,吹得火光忽明忽暗,照见女巫身上的藤蔓衣裳。
那藤条本该枯了,可随着弦声抖动,竟像活物一样轻轻摆动。
“别看她!”有人在背后叫,“眼神对上,魂就要被勾走!”
陆行之没有停。他的剑横在胸前,剑身映着火光,仿佛一枚冷冷的月。
他一向不信这些乡野传说,可眼前这一幕,却叫他心底生出一种说不清的寒意。
女巫继续拨弦,手指极细,骨节却突兀。她每拨一次,火堆里的火舌便跟着颤动一次,火星飞散,像是一群眼睛睁开又闭上。
忽然,山泉边腾起一缕白气,白气里似乎有人影浮现。
那影子先是虚,随后慢慢凝实,一个披发的男人,面孔模糊,胸口却有一道殷红的裂口,鲜血不流,反倒像一枚朱砂印。
伙夫们齐声惨叫,有人扑到地上磕头,额头撞在石上,血与泥混成一片。
陆行之心头一震,剑已在手。
可他却不急于劈,只定睛看那影。
火光摇曳,影子半虚半实,像一幅随时会被风撕裂的画,在他欲上前的刹那,那影子“啊——”地嘶喊,扑向商队。
“护货!”镖头一声嘶吼,声音沙哑。
几名镖师抽刀迎上,可刀锋落下时,只切开了风。
那影子在刀光中散成无数青白的火点,又在下一瞬重新聚拢,仿佛在火堆间跳舞。
陆行之眼神冷,猛地踏前一步。
剑起如光,横削而下,风声骤断,火堆被劈成两半,火星卷上半空。
青影骤然一滞,发出一声极低的哭,随即散去。
地面只余一滩被剑风掀开的血迹。
那血极快渗进土里,留下一个黑漆漆的印子。
寂静一瞬。
有人嚎啕大哭:“杀鬼了!真杀鬼了!”
有人却脸色灰白,喃喃:“不对,不对……那血,是真血……”
女巫在火光外停下手,弦声戛然而止。她抬头望向陆行之,眼神依旧冷漠。
火光映着她的眸子,那眸子像一汪井水,深得照不见底。
“你斩的,”她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风穿过松针,“是鬼,还是人?”
火堆劈啪作响。商队众人无一敢言,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只有风继续刮着,把荒岭夜色吹得更冷。
陆行之不答,他只是缓缓拭剑,剑锋上沾着未干的血,映出他脸上一道模糊的影。
那影子,分不清是人,还是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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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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