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秀最近与这幅新身体磨合得不怎么顺利。
这幅肉身是掌管弱水一带的予阙水君从自家荷花塘里挖出来的一截莲藕，当时他差人送过来时连带着的还有一句抱怨：“整个池子里养得最白白胖胖的一截藕，翎上你拿什么做人情还我？”
翎上掌管崇吾山，是一山山神，他同予阙水君交好，两人多有走动。翎上知道他这句话不过玩笑话，但还是认真思索了一番，将自己的锁魂珠赠给了予阙。
秀秀认得那颗珠子，当初她肉身战死在战场上，三魂七魄散得只剩下一魂一魄时，是这颗珠子耗尽最后一点力量把那仅剩的魂魄给留住。
可惜没有肉身。
侍奉在翎上身旁多年的春吉挠挠头，给山君出主意：“夏季正好是莲池盛开的时节，山君不如去予阙水君那里求一截人藕。我听说那人藕很是奇妙，落地即可成人，只是刚刚出生的人藕没有三魂七魄，待山君将秀秀的一魂一魄放进去，我再去别处寻一副好的笔墨，给她画上好人皮，这事就算成啦。”
翎上不言不语，半晌他才看向秀秀，“你倒是赖上个心善的。”
这话说得也不错。
谁让秀秀死在去往黄丘战场的路上呢，又正巧遇见采买归山的春吉。春吉是崇吾山上一只白毛赤足的朱厌，他陪在翎上身边足足三百年有余，因此身上尽是这山神祖宗的气息，秀秀那跑得没剩的一魂一魄闻着味就黏了上来。春吉看她可怜，便用翎上之前留给自己保命用的锁魂珠锁住了秀秀徒留在人间的这最后一点气息。只是可惜这人藕身上只有一魂一魄，秀秀没了感知喜怒哀乐的能力，就连用来调节身体运作的一日三餐都食不下。
秀秀不信邪，昨日夜里偷偷摸到灶房里吃了半张米饼，这才刚刚天亮，秀秀下半身已然不能动了。
翎上脸臭得像是秀秀背地里去去掘他祖坟了一样。
翎上冷声道，“你要是想早点去死的话，我现在就可以把锁魂珠取出来。”
秀秀当然不想死，不然当初她的一魂一魄也不会那样急切地缠上锁魂珠。
秀秀讪讪道，“山君可曾尝过春吉从人间带回来的王二娘家的烧饼？”
春吉时常去人间采买，他是朱厌，平日里饮食作息本来就与凡人相像，因此很是贪恋人间的那些吃食。秀秀上山的那一天在春吉的背篓里就看见了齐国民间最盛名的王二娘烧饼。
秀秀躺在床榻上，像是想起来了人间的往事，“我幼年随兄长进学的时候，夫子常爱讲些大道理，那时年幼还不知其中真谛。现在想来，的确同太傅说的那样，失去了才知道可贵。”她神色诚恳地望向眼前这个清风霁月的山神，头一次将自己的情绪显露出来，“山君，我想活下去，我还有……许多贪恋的事情想去做。”
翎上望着这个女子。他不知道这个凡人死去的时候年岁几何，家住何方。但春吉曾说那几日齐邓两国正在开战，路上尸横遍野，老弱妇孺逃不走的都在路边静候等死，那样惨烈的画面实在让人不忍直视。
翎上已经活了太久太久，他对这些事情听过也就算听过，心里不起半分波澜。但眼前的女子用一双清澈的眼睛望着自己，自己那颗不显山水的心突然急速跳动了一下。他面色无常，只是一边施法，一边淡声道，“那烧饼油多饼小，本君并不是太喜欢。若要真谈其可取之处，上面撒的芝麻和起的酥皮倒是不错。”
春吉在一旁偷偷看山君眼色，现在看山君像是不恼了，也凑上来说上几句玩笑话，“山君嘴挑不喜油腻，最爱陈国做的那些梅子干杏花酥，可惜崇吾山离那陈地太远，我走不动路，自然也就买不到那些吃的。”
翎上面色淡淡，“就应该罚你去陈地采买，治一治这爱管闲事的毛病。”
秀秀心道，这山君果真不喜欢自己这桩麻烦，待到身体养好后自己就下山去过日子，实在不敢再叨扰人家。因此她小心开口道，“不知道山君能否告知，我这身子骨何时才算彻底痊愈？”
春吉奇怪看她，“你不知道此生都离不开崇吾山了吗？”
秀秀心惊，心道，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这山君救我一命，我便要以身相许？秀秀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磕磕绊绊地问道，“山君于我的大恩大德，秀秀此生难忘。可，可山君生得这般明月独照高楼，我要如何配得上山君做压寨夫人呐·……”
春吉目瞪口呆。
翎上挑眉，“压寨夫人？”
春吉嗤嗤笑起来，“你这肉身里只有一魂爽灵一魄尸狗，剩下二魂六魄你须得尽快凑齐，不然不出半年，就算三清天尊来了都救不了你。”
秀秀迟疑道，“那我离不开崇吾山又是什么意思？”
翎上施法结束，这会好整以暇地坐在桌边饮一杯茶，春吉看看翎上又看看秀秀道，“你当初被锁魂珠的气息吸引，是因为这锁魂珠上有山君的神息。崇吾山自三百年前被山君接任以来，整座山都靠山君的神息滋养着，与其说你离不开崇吾山，不如说你是离不开山君。”
秀秀被绕晕了头，她觉得这事听起来有些不妙。她问道，“可，可我既要凑够三魂七魄，又离不开崇吾山，这要如何办？”
翎上常年神色平淡，情绪不露，现在看着秀秀像是得到了一个有趣的玩物。他接过话道，“显然，你只需是我的鬼奴即可——”
秀秀看着春吉。
春吉解释道：“就像我这般的，我是山上的灵物，自愿为奴，便为灵奴。你现在为孤魂野鬼，自然是鬼奴。”
秀秀犹豫道，“那我现在便已经是山君的鬼奴了吗……”
春吉笑呵呵道，“你身上都是山君的神息，自然已经是山君的鬼奴了。”
翎上看着秀秀五彩斑斓的脸色交替着，愈发觉得有意思，他撑着头，看向秀秀，语气中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恐吓，“你若是不愿意，那便等你油尽灯枯之时，我用那铺盖把你卷一卷，随便往崇吾山上一扔，也算你我主仆一场。只是，你这活着的时日里也不算多么有趣，内脏腐烂，渐渐显至你的四肢，皮肉**如絮，你走到哪里蝇虫就跟到哪里……”
秀秀一张脸血色尽无。
翎上很是满意她的这幅表情。秀秀却觉得这山君虽然活了很长时间，但性子却和人间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般，幼稚蛮横。她收拾好自己颤抖的心，问道，“山君愿意帮我重获新生？”
翎上淡淡道，“上个月我去元宝天尊府里做客，他说我与人间尚有纠缠，我说人间最近动荡得很，想来不是什么好事。但他劝我莫逆天道，否则容易招报应上门。”
秀秀听出来点嫌弃的意思，她尴尬道，“山君怕我是那报应？”
实际上灵宝天尊的意思并非是“报应”那样简单。三清天尊既掌自然四时规律，又行人间秩序。简而言之，没有人比他们更懂天道。元宝天尊那日问他，你对道心可还存有敬畏。翎上并没有答，他活得太久，对这些事早已经不怎么在乎。可如今天道却追着翎上不放。
翎上不去看她，“你时日不多，得早做打算。”
秀秀这会腿脚方才有了知觉，她起身靠坐在床榻上，虚心问道，“山君知道如何补全我那剩下的魂魄吗……莫非是让我杀人？”
杀人这件事情在乱世已然稀松平常，秀秀还在人间的时候，一路上奔去黄丘不知道见到多少人反手握刀随随便便就能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杀死。他们神色或麻木，或痛苦，但为了生存，只能握刀砍向不知友敌的对方。
翎上问她，“你怕杀人？”
秀秀垂下眉眼，“不怕。”
现如今杀人有什么可怕的呢，秀秀死在邓军逃兵的刀下，但那又怎么了，她死血喷在她脸上的时候她只有一个念头，原来看着这样冷血狰狞的逃兵，血也是温热的。在那一瞬间，秀秀在这世间就什么都不怕了。
“如此便好，”翎上看她好似又陷入回忆之中，抬手在桌上轻叩几声，待秀秀看向他，才道，“我接下来要讲的，你且听清楚，生死在天，但若是你能遇见贵人，便算你的造化。”
“你现在所持肉身，乃予阙水君早年用神息在莲池里养的灵莲，因灵莲根部所结的藕肉像人形，也称作人藕。”翎上一顿，接着道，“你们人间的王孙贵族最喜欢这人藕，可谓有价无市，只因为吃了这人藕，便有起死回生，延年益寿的成效。”
“你去人间求命，他们也是向你求命。你割肉赠予他，他们自然也要给你想要的东西。人的三魂七魄固然重要，但少一魂一魄，顶多落个痴呆，你做生意要同他们讲个清楚，要是他们不愿，你也要不恼不怒，自行离开就可，切记不能与他们强行发生买卖关系。”
翎上站起身来，他穿一身白色的衣裳，不像时下各国的款式，对襟白袍，一双蓝白水色长袖垂手时会落在地上，这衣着在秀秀看来果真有些隐居山林的仙人意味。
翎上抬手，一个木质的小盒子便落在秀秀的床榻边。秀秀听见他道，“这是一些稳定你散魂的仙丹。本君此番陪你下山，一是因为三清天尊说你与我有些缘分，我不便见死不救。二来则是我太久不去那人间，仙途漫漫，不如陪你走一遭，若是你时运不济死在人间，我便做回好事替你保全尸身，带回崇吾山好生安葬。”
秀秀自打来了此山，心里其实是有些惧怕这山君的。她自然知道自己这样一个非亲非故的孤魂待在此处是给别人添了多少麻烦。她自己就是不喜欢麻烦的人。如今人家山神不嫌弃你，还好言说会替你收尸立坟，心里已经在自责前几日对翎上的偏见。
秀秀强撑着从床上起来，行了她齐国的大礼，她道，“幸得山君收留，然我孤身一鬼，无以为报，我自愿留在山君身边侍奉，做洒扫端水的鬼奴。”
翎上头一回在她这里听见舒心的话，眉眼和缓了不少。他问道，“你在人间，想来不是什么普通身份。”
秀秀垂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等她再抬起头来，已经恢复平常的神色，“奴在人间的时候，是个不怎么受宠的公主，齐国国灭，奴以前的身份自然就不怎么作数了。”
翎上笑笑，“原来是个富贵身。”
秀秀只当他在打趣。她想告诉翎上，一国的公主混得不好最后也就是她这样暴尸山野的下场，可见对这种身份也没什么好羡慕的，还是做他们这种神仙不愁吃喝不惧生死才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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