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秀还在王宫待着的时候，明白过一个道理：他强任他强，你且观局势。这句话颇有一番秀秀在深宫之中摸爬滚打后深有体会的心酸感。
因为在宫里，泯然众人矣不会为你带来杀身之祸。父王的夸奖，姊妹的羡艳，都是基于你的出身。
她还记得自己的七妹妹，一个同样母亲为伶人的公主，因为父王在家宴上提过一句“太傅说你近日学问有长进”而在第二日被长公主在学府里拿墨笔把脸给画满黑墨。
但现在明显不同了，秀秀费力地拉开那把弓，她想，若是有人在某天告诉你，你要死了，但是只要拉开这把弓，你就还有一线生机，秀秀想，也许她会是几个公主里最卖命的那一个。
前几日翎上曾在秀秀持弓时告诉过她一个心得，金仆姑虽然是一把力量型弓箭，但因为现在手持者是秀秀这样的鬼奴，所以更多的来讲，是由秀秀的意念来操控的。
“此番去人间寻找生魂，你要记着其中两点：一是这生魂者须得是与你同样年纪和生辰八字的女子。二则你在夺得她生魂前要和她讲清楚是否心甘情愿赠予你生魂。”翎上看着秀秀手里握着的金仆姑，极轻地又笑了一下，“我赠予你的金仆姑，你可曾想过我为何让你勤勉多加练习？”
秀秀这几日早已经琢磨清楚这山君的心思。他并非是同山里精怪那样的一派童真姿态，如果是这崇吾山里长得像人的其实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精怪，那么这翎上山君一定是一只诡计多端的狐狸，且还是一只长得不错的公狐狸精。她知道这山君留秀秀在身侧是因为那劳什子的天道变数，秀秀心想，翎上这样看起来无欲无求的神仙原来同凡人也没什么两样，大家都怕死，尤其她自己好像还是这山神的克星。
秀秀这边心思百转千回的，但还是咳嗽几声掩盖自己的不自在，她试探道，“山君是想让我保护您？”
诚然，秀秀还记得那句“下山后不便再使用仙法”。按照话本子里的说法，这翎上算是一山山头的老大，秀秀和春吉这样就算是翎上的小兵。在遇见限量级灾难面前，首当其冲的必然是秀秀和春吉这样的小兵。
果然，那山君看了秀秀长久的一眼，然后才收起些笑道，“保护我？”
“我自知给山君带来许多麻烦，”秀秀整理了些措辞，然后心道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她诚恳道，“山君前几日话里话外的说了许多，奴都记得呢。我虽然没有见过三清天尊，但也知道三清天尊是哪号神仙。灵宝天尊都已经将劝诫您的话说得那样明白通了了，山君还将我这样一个扫把星留在身边·····”
秀秀舔了舔嘴唇，心里觉得有些发酸，“我实在是觉得感激不尽。此番下山，若是有任何山洪猛兽，我自然第一个冲在山君面前为山君效力——”
四周一瞬间安静不少。
翎上沉默了片刻。
秀秀正要抬眼去看他，方听见那山君不咸不淡道，“你拿人生魂时会遇见些不干净的东西，那金仆姑便是你在入人梦境夺生魂时用来保命的武器。”
秀秀讶然，“那我要如何寻找与我生辰八字相同的，呃，女子？”
后来秀秀通过春吉得知，山里采买用的银钱其实都是用山上一些珍贵的药材出售给人间一些行将就木之人，因崇吾山是仙山，山里的药材自然也是功效加倍的灵物，王孙贵族争先抢要，因此春吉攒了许多优质客源。春吉在人间走动的时候，顶的是一个名叫“偃师”的名号。在春吉编的故事里，这偃师是隐居山林的神医，他淡泊名利，不出人世，心怀天下，所以，呃，就让自己的徒儿春吉在人间卖点药材来做做好事，攒攒福报。
秀秀眨眨眼，“山君的意思是，此番下山让我用这偃师的名号坐诊看医，然后找一找这生魂？”
春吉乐呵呵道，“也不必如此麻烦，我这里已经有一个合适的人选了。”
春吉替秀秀看中的第一个姑娘姓商，单字一个鸣。但考虑到春吉描述此人每次来拿配药的都是些外貌不凡行事规矩之人，很有可能这商鸣是贵族之女的化名。
“这商姑娘是从邓地嫁到陈国的。最先她找我的时候还能乘着马车戴着帷帽来找我把脉，到最后她的病情似乎是加重了，连出门这样的事情都做不了。每次我去坐诊，都是瞧她的女仆在外面焦急候着。”
秀秀好奇道，“她得的什么病？”
春吉沉默了片刻才道，“像是中了百肠草的毒。”
翎上想了想，“她一个久居深门的妇人，怎么会中百肠草的毒？”
春吉摇头，“这我不清楚，我拿山上的仙草给她配的药也只是能吊着身子，那百肠草的毒性早就已经贯彻她五脏六腑了。”未了，春吉又有些感慨，“若是秀秀能取得她的神魂，估计也只能用此人的一魂幽精一魄雀阴。”
人有三魂七魄，三魂通常指胎光（天魂）、爽灵（地魂）、幽精（人魂），七魄则包括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其中幽精掌人的情绪，雀阴则是女体性···器。
众人思索了一会，仍然是觉得须得加快时间下山。
秀秀这几日因为终于得知金仆姑于自己夺生魂有多么重要，更是没日没夜得勤加练习。
可惜她的身体已经有些遭不住了。
第一次觉得身体有些不对劲时，秀秀正头冒热汗地将弓拉至满怀，她心里刚觉得有些得意，下一秒便觉得右臂僵直使不上力，那手上的羽箭自然而然地就往一旁的春吉飞了过去。
那羽箭正好插在春吉头顶上的发髻里。
春吉脸色惊恐地看着秀秀，秀秀一边疑惑地揉胳膊一边讪笑着就过去了。
第二次便是秀秀夜里头疼得厉害，她感觉脑中似乎有万千虫蚁爬过，喧嚣着仿佛要将自己的脑髓都吃干净了。崇吾山夜里一向安静只闻虫鸟唧唧，她不便扰民，只能死死地将牙咬着，等到脑中的疼痛缓解了些，秀秀才尝到口中的血锈味。
待到第三次，秀秀又咬着牙在夜里静等着头痛消失时，她直觉屋子里进了人 。
应当是翎上。
翎上扶起来这鬼奴，他冷眼看着她大汗淋漓，咬牙不肯泻出来一点声响的倔强模样，只是沉声道，“喊出来——”
秀秀强撑着不言不语，她快要被噬骨一样的痛苦折磨得晕过去了。
她拽着这山君的手掌，五指紧紧掐着翎上的虎口，指甲陷在肉里，隐约可以看见血痕。秀秀咬牙笑着问道，“今天的夜里有些黑了——”
翎上看了眼桌子上刚点起来的油灯，淡淡道，“明日看着像是个阴天，所以窗外没有月光。”
秀秀知道他在骗自己，她已经看不见了。
两个人之间的沉默开始蔓延。
许久，这疼痛逐渐如潮水般远去，秀秀浑身上下都被汗湿，整个人只能瘫在翎上怀里，片刻后她才轻声道，“山君，我还有几日可活？”
还有几日？
照着这样的速度下去，说是可以撑个半年，想必这半年里的一半天数是在床榻上油尽灯枯等死等过去的。
翎上不语，只是默念着什么，随后单手在空中画了个好看的符。片刻后翎上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光晕尽数都去了秀秀的身上。
秀秀感觉身体渐渐有了暖意，她强撑着睁开眼睛，些许的光亮和一张好看的脸瞬时闯进自己的视线。
她幼时不怎么爱读书，平日最喜人间的话本子。几个王兄里唯独三哥同她关系亲近些，三哥知道她喜欢人间的故事，经常偷偷差人给她送一些到宫里。她对好看的公子的定义完全来自于那一册册的话本，等再长了一些年纪，她以为遇见了可以托付一生的人，结果到死发现不过妄念。如今她再次获得生命，濒死挣扎时重新睁开眼，方觉那话本里说“萧疏轩举，湛然若神”的玉公子该是什么样子。
湛然若神。
确实是，活的神仙——
.
秀秀这几日因翎上给她渡了几次神息，身体的不适渐渐又压了下去。
三人瞧着这幅身体实在不便再拖下去，于是立刻收拾了些东西准备下山去往陈国。
此次去到人间，秀秀和春吉的身份很好说，出世的神医和抓药的药童，唯独翎上这样一个看起来年轻力壮的男子显得有些怪异。三人本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待到陈国的时候，那守城的陈兵问道三人的关系，春吉还在用那不怎么机灵的脑袋想着改怎么说翎上同二人的关系时，秀秀已然脱口而出，“这是我的夫君——”
那陈兵看了眼坐在马车里穿着华贵的高大男人，眼神里透露出点轻视，“原是个赘婿——”
秀秀：“·······”
那陈兵随意挥了挥手，“行，走吧。下一个——”
马车缓缓行走在陈国宽阔的大路上，车外人声鼎沸，叫卖不断，而马车内寂静如鸡。
春吉显然是个不通人事的，他好奇问道，“赘婿是什么？为何那守城的陈兵那样看山君？”
秀秀眼观鼻鼻观心，脑子里闪过不知道多少话本子里关于“赘婿”这二字的精彩画面，大致不仅限于包括：窝囊的丈夫跪洗衣板啦，无能的丈夫早起给岳父岳母端茶啦，痛哭流涕的丈夫抱着妻子的大腿大喊“再也不敢了”云云。
秀秀擦了擦额间的冷汗，她感觉有一道视线紧紧地黏在了自己的背后。
秀秀：“呃，这赘婿就是，呃，非常体贴妻子的男人。”
饶是春吉迟钝也知道这马车里的环境有些诡异，他想了想，于是非常睿智地没有再问下去。
但是显然他们这到了陈国的第一件事情就很不顺。
秀秀想着这几日实在叨扰了翎上，她记得春吉随口说的那句“山君最爱陈国的梅子干和杏花酥”，因此掀开马车车窗的那道帘子便四处张望，好不容易瞧见那铺子，便下车要买，结果吃食刚到手上，便听见远处的街边有人喊道，“有刺客——”
飞奔而来的刺客一个猛冲就撞飞了秀秀的梅子干和杏花酥，而秀秀也没闲着紧追着上去就给他来了一脚，正好将他与怀里一起掳着的姑娘绊倒在地。
这一切都太戏剧性了。
探头出来目睹了全程的春吉简直叹为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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