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清脆的玉碎声在空寂的祠堂里格外刺耳。
林唤鱼只觉额角一阵刺痛,温热甜腥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
她忽地踉跄一步,勉强稳住身形,这才垂眼往下看。
脚边是一只碎得四分五裂的翡翠镯子。
“不知好歹的东西!”
“张家肯要你,那是你修了八辈子的福分,还敢摇头?你以为你是个什么金贵玩意儿!”
尖利的女声劈头盖脸地砸来,带着十足的厌恶和鄙夷。
站在她面前的正是林家如今的当家主母沈氏沈初珍。
她锦衣华服,珠翠满鬓,红色云绫锦上暗八仙纹针脚细密,质感入微,是平绣。
沈初珍此刻正柳眉倒竖,保养得宜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林唤鱼的鼻尖。
林唤鱼极快地皱了下细黑的眉头,杏眸抬起又落下,潋滟的波光被颤抖的羽睫掩下,浅色的唇抿着,一副逆来顺受的柔弱相。
“母亲息怒。”
她声音惯常细弱,带着身虚导致的喘。
“女儿只是听闻张家公子前头已经打死了八房妾室……”
“那又如何?”
沈初珍冷笑,用带着牡丹绣纹的绢帕嫌恶地擦了擦刚才指人的手。
“能给你嫡姐换来一个更好的姻亲,便是你这贱坯子最大的用处!”
“打死几个妾室?那是她们命贱,承受不起张府的富贵!”
“你能嫁过去,就算是死了,也是顶着张府妾室的名头死的,比你那短命的娘强得多!”
娘……
这个字像一根针,精准地刺进林唤鱼的脑袋,过载的记忆碎片又重新席卷大脑,钝痛着,激起一阵眩晕。
她不是真正的林唤鱼。或者说,不完全是。
就在几个时辰前,她还是现代苏绣世家的传承人,在工作室为了一幅即将参展的双面异色绣作品熬了三个通宵,最终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就成了这个从未听闻的东垣朝下林太守家中那个怯懦无声、任人欺凌的庶女林唤鱼。
令人头裂的阵痛过去,林唤鱼差点又眼前一黑。
原主说是庶女,实则连府中丫鬟的地位都不如,被抢首饰布料都是常事,更甚者还被管事丫头塞个浣衣的活,自己被脏水浸了满怀,真正该干事的却在一旁石凳上嗑着瓜子说笑。
如今更是被林太守当作筹码,要献给以虐待妾室闻名的张家老色鬼,只为攀上张家的高枝,给林府、给嫡姐要来一门更好的亲事。
刚才那只砸破她额角的镯子,便是所谓“订礼”,她只是摇了摇头未发一言,便招来沈初珍雷霆之怒。
可是……她怎么甘心呢。
林唤鱼兀然沉默,沈初珍转身朝侧边的椅子走去。
未行两步,又听后面传来一句:“母亲,女儿不愿嫁。”
沈初珍一愣,随即勃然大怒地转头。
这一甩,发髻上的珠翠“叮呤咣啷”作响。
林唤鱼额角的血痕将将凝固,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昳丽。
与林三小姐居于深闺并行且大名鼎鼎的传言是林三小姐是个倾世罕见的绝色。
沈初珍一晃,暗道不枉张公子花了大功夫也要得到。
但那双平日里总是含着水汽,怯生生的眼眸此刻却像一面湖水,清冽平静。
“反了你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你不愿!”
“来人!给我请家法!我看她是几天没打皮痒了!”
旁边的婆子得了令狞笑着上前:“二小姐,得罪了。”
林唤鱼却站直了身子,不退反进:“女儿体弱,母亲当真狠心动用家法?”
“婚期临近,届时张家大公子扶我进门,不知是要感激林家嫁女之情,还是觉得林家故意羞辱。”
沈初珍动作一顿,她没想到这个一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庶女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
她的嘴角拉成一条直线。
张家要的是活色生香的美人,不是一具病弱不能行事的身躯,若真闹出人命,确实不好交代。
“你敢威胁我?”
沈初珍眼睛一眯,心头被气噎得难受。
“女儿不敢。”
林唤鱼微微福身,不卑不亢,挑不出一丝错处。
“女儿只是陈述事实,况且父亲在京为官,正值调动,若后宅不宁,传出残害子嗣的名声,于父亲官名怕是有碍。”
沈初珍可以不在乎一位庶女,但是不能不在乎丈夫的官声和自己的贤名。
她死死盯着林唤鱼垂下的眼睛,像是第一次认识她。
被忤逆的怒气掩盖过她身上微妙的改变,沈初珍强压下怒火。
胸口剧烈起伏:“好,好得很……”
“既然你不识抬举,那就给我滚回你的破院子里好好反省!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踏出一步!”
“我看你能硬气到几时!”
她打定主意,先关着人饿上几天,好好磨磨硬气,再强行绑了送去张家。
林唤鱼没在张口,福了福身,转身缓缓退出祠堂,脊背笔直。
林唤鱼的屋子在林府的西南边,建筑偏僻破败,杂草堆在墙根,这处的树上连鸟儿都少见。
唯一的丫鬟小满红着眼眶冲上来,看见她额角的伤,眼泪掉得更凶:“小姐!她们又欺负您了……”
“没事了。”林唤鱼拍拍她的手,声音缓和下来。
记忆中,只有这个同样瘦弱的小丫鬟,是真心对原主好。
小满抿着唇不说话,眼泪打着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她扶着林唤鱼坐在颜色不再鲜明的绣垫上,对着模糊的铜镜清理额角的伤口。
林唤鱼依稀辨得出自己的模样,跟前世有**分像。
想来自己来到此处,也是缘分所托。
可家庭却迥然不同,自己是在父母康健的宠爱氛围中成长。
在原主的记忆里,关于生母柳氏柳贞兰的片段很少却很温暖。
柳贞兰曾是苏州一带小有名气的绣娘,凭一手出色的苏绣被时任通判地父亲看上,纳为妾室。
她性情温婉,与世无争,却在生下自己后不久便缠绵病榻,香消玉殒。
府中人都说是柳氏福薄,颇为唏嘘,老人们却都咂咂嘴,叹一口气,也不吭声。如今再想,却总感觉不对劲。
而原主之所以在府中活得如此艰难,除了庶出和失去生母,更深层的原因,似乎也源于柳氏。
沈氏对柳氏的嫉恨,延伸到了她的女儿身上。
并且,林唤鱼从记忆里隐约察觉到,父亲林实瑞对她也有一种莫名的冷漠和避之不及。
仿佛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忌讳。
为什么?
林唤鱼看向铜镜中自己模糊的脸,眯了眯眼。
“深闺深处角轻吹,好梦惊几回。深闺秋色斜罗帷,恨共秋草长。”
“小姐,您说什么?”
“没事。”
来之安之,见招拆招。
林唤鱼垂眼看了看自己这双在现代飞针走线、被誉为“苏绣神手”的手。
如今虽略显粗糙,但指节仍纤长灵活不甚滞涩。
刺绣,是娘留给她的遗物,也是她最强大的手段。
被禁足?正好。
林唤鱼眼底闪过一抹决断。她低声吩咐小满找来最普通的针线和一些素布。
沈初珍惯常克扣份例,好一点的丝绸绣线她屋里是没有的。
但这些足够了。
禁足的几天,林唤鱼足不出户。
白天,她如往常吃饭小憩,晚上,则在昏暗的油灯下,以指为尺以心为稿,飞针走线。
她绣的不是寻常的花鸟虫鱼,而是一幅极小的双面绣插屏。
两面皆是上至宫廷,下到荒野的猫。
正面是憨态可掬的橘猫,反面则是姿态矜贵的狸花猫,毛发纤毫毕现,眼神灵动逼真,技巧之精妙,远超这个时代常见的绣品。
走线时,她在猫咪颈间用自己的针法将落款隐秘地绣入其中。
便成了一种只有她自己能发现和读懂的防伪标。
第四天深夜,她将这幅小插屏交给小满,凭借记忆描绘路线。
她低声叮嘱道:“明日一早,偷偷送去城东的‘玲珑绣坊’,找一位姓李的掌柜,问他愿不愿意结交一位绣娘。”
小满隐约意识到小姐要干什么大事,她看着林唤鱼异常明亮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傍晚,林唤鱼正在屋里斟茶时,听见西边的墙角有不寻常动静。
她装作风吹呛嗓,身体重重抖了几下,像是咳得死去活来,盖过狗洞边的声音。
不多时,小满的身影出现在屋里。
她拿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锭碎银子和一小盒质量上乘的绣线,还有一张纸条。
上面写道:“李某拱手相迎,以上等生丝线为礼请绣娘再作一幅,若三日后再送新样,价翻倍。”
林唤鱼清浅一笑,将几行小字来来回回看了几遍,终于放下微微发抖的手,长舒一口气。
成了。
有了银两供应,就有了摆脱林家控制的底气。
只是她需要更多时间,更多绣品,积累足够的银两,才能谋划离开。
可没料到,禁足才刚过了几天,沈初珍便找了过来。
“唤鱼,前几日是母亲心急,话说重了。”沈初珍面色含笑,“张家那事,既你不愿,便算了。”
林唤鱼心中警铃大作。
果然,沈初珍下一句便道:“如今有一门天大的好亲事等着你。”
“三皇子虽身有残疾,遭陛下些许厌弃,但终究是天潢贵胄。你父亲已打点好,陛下也已点头,将你指婚给三皇子为正妃。这可是你几辈子修不来的福气!”
三皇子?
残疾?遭厌弃?正妃?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十足的诡异和十足的陷阱。
一个失势的皇子,一个太守家的庶女,这绝非正常的婚配。
但比起嫁给那个所谓张公子,这条路似乎多了那么一丝不可控的变数。
林唤鱼心脏猛地一跳,面上却依旧平静,她压了压嘴角,没有立刻回答。
沈初珍只是通知,眼下不管她什么反应,说完就挥了挥手:“回去准备吧,圣旨不日就到。这次可由不得你任性了!”
回到小院,林唤鱼坐在窗前,眉头轻蹙。
眼下只能迎上去,毕竟这是一个皇权滔天的时代。
她的手指不自觉点着木质桌面,指尖软肉压下去的一瞬变得玉白,松开后又透出艳红的粉。
……
几日后,一顶简陋的红轿,一队敷衍的护卫,将林唤鱼无声无息地抬出了沈府,送往远在郊外的皇子别院。没有嫁妆,没有喧闹,冷清得像是儿戏。
林唤鱼透过头上的红布往外看。
三皇子别院比想象中更为荒凉偏僻,门庭冷落,暮色中透着一种被遗忘的萧索。
她被一个沉默的老仆引着,走向后院唯一亮着灯的房间。
房门虚掩。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屋内陈设简单,一盏孤灯如豆,勉强照亮桌旁一个男子的侧影。
他坐在轮椅上,身着半旧玄衣,膝上盖着薄毯。听到动静,缓缓转过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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