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苍玉支起手肘靠在栏杆边,看着船上来来往往上上下下的人群。
有的人扛着鼓鼓囊囊的麻袋下船,里面装着茶叶、布匹之类的货物。有的人背着几只盖了纸的大箩筐往船上运,箩筐里散发着腥气,是新晒干的鱼虾。
管事模样的人站在跳板旁,拿着账本清点着货物,核对数目。纸页哗啦啦地翻飞着,化作银票,堆叠出沟通东西南北货物的商路。
沈苍玉看着他们,只觉得亲切,毕竟他们也算是半个同行。
船刚刚靠过岸,除了交货的人以外,甲板上的乘客们也纷纷下地,钻进码头的集市里。等他们回来的时候,手里都拎着大包小包——有抱着新鲜水果的,有提着油纸包着熟食的,还有捧着热腾腾烧饼的。
商船上有食堂,只是这食堂里的事物价格昂贵,若不是兜里的食物耗尽,乘客也不会掏钱在食堂里买吃食。毕竟再多吃几顿,这一趟赚下来的钱全都得搭进去。
无论是陆运还是水运,人想要走远路,总需要消耗很多时间。正是如此,很多人都希望能有逍遥游的法力,靠着逍遥游,他们念化鱼车,乘鱼车畅游天地,山海无阻,无拘无束。
但逍遥游好用,门下的弟子数量却不多。逍遥游的内心境界要求苛刻,需要传承的弟子出六极之外,游无何有之乡,处圹埌之野①。
道法有出世派和入世派,逍遥游就属于出世派,要求弟子们隐居,自顾自地研究天地、研究自己的心,谁都不管,也不去掺和别人的斗争,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②。
逍遥游是最无为的一脉,所以当时在盲山上,沈苍玉看到逍遥游的青霄长老时会那么震惊,她不知道掌握因果线的红玉长老和手握判官笔的黄堂主到底用了什么办法,才说服了青霄长老,让他出山,开着鱼车,载着他们满世界去找裴文景。
照理来说,裴文景是他们亲手培养长大的孩子,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他的性格才对。为什么他们非要他死不可?
是恨吗?
但逍遥游眼中没有是非因果,没有真假善恶,他们没有感情,又哪里来的恨呢?
沈苍玉始终想不通。
*
徐秋白敲着沈苍玉的房门,正想找沈苍玉去食堂吃饭。谁知沈苍玉一开门,他就闻到了扑鼻而来的肉馍的香气,他眼睛瞪得浑圆,盯着沈苍玉手里的肉馍:“你去找吃食,居然不叫上我,你吃独食!”
沈苍玉立即澄清:“我可没有去食堂哦。”
“那你这是哪来的?”
沈苍玉眨了眨眼:“在码头的时候买的。”
徐秋白歇斯底里地撒泼打滚:“你偷偷买吃的,你不告诉我!你让我一个人挨饿!”连趴在桌子上的鹿元都在挑着肉馍里的肉沫吃,就他一个人在房里等了半天,没看见有跑堂来问餐,才出门想找沈苍玉相约去觅食。
谁知她们已经吃上了。
“嘘!”沈苍玉怕他吵到别人,赶紧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我这里还有很多吃的,不怕饿着你,你要是想吃就应该早点来找我。”
徐秋白停了下来:“真的?”
沈苍玉将门关上,施法从玉壶里召唤出满满当当的事物放在桌上供他挑选:“你要吃什么,我给你热一下,我想着这一路得走好久,特意准备了很多食物,足以支撑到我们抵达下一个码头。”
她将便携的小铜炉取出来,点上火,火焰燃起,将小铜炉烤热。
徐秋白看着她腰间挂着的小白玉壶,盯了一会儿,忽然说道:“我想吃你手上那个肉馍。”
“行啊。”沈苍玉没有留意到他的眼神,只从食材里挑出肉菜和烤馒头。
她将烤馒头对半切开一道口子,搁在一旁说道:“你先等一会儿。”
她取出冻好的肉块,削下一部分丢进铜炉里,浇上卤汁盖上盖子加热。
裴文景的玉壶里有一个小冰库,她问过裴文景,裴文景只叫她随便用。既然裴文景放手让她用,那她也不客气了,准备了好多肉,全部丢进冰库里冻着,好准备着路上吃。
徐秋白闻着卤汁的香味,悄悄咽了口唾沫。
沈苍玉再取出几个不同模样的果子切成小丁,熟练地别起,塞进馒头中。
“这都是什么果子?”徐秋白看着桌上一堆陌生的果子,忍不住问道。
沈苍玉依次给他指示,告诉他果子的名字,徐秋白听着稀里糊涂,但吸了吸鼻子,只觉得那些果子呛鼻得很,不像是能吃的玩意。
“这些果子要是单独吃,食难下咽,但若是加进菜里,就能增添风味。”她解释道。
沈苍玉再将铜炉里煮好的肉块夹出来,放在砧板上剁成肉末,再塞进烤馒头里一夹。
她将做好的肉馍递给徐秋白,他呆呆地接过手里的肉馍,忍不住咬了一口。
第一口下去,辛辣的味道直冲而来,他被呛得咳了几声。但辛辣过后,果子的酸甜与吸满卤汁的肉沫相重合,再配上有嚼劲的烤馒头,丰富的口感在他口腔里炸开。
徐秋白在昆仑可没有尝过这么好吃的东西,自从遇见沈苍玉以后,他品尝到了各种以前从未见过的美食。
“你怎么什么都会?”他不由感慨道,“你会做菜,懂的知识也多,剑术也厉害,你们蓬莱人都那么厉害吗?”
“不,”沈苍玉咬了一口满满的肉馍,含糊地说道,“厉害的只是我。”
“对了,大师兄哪去了?”沈苍玉突然想起,“他应该还没吃东西吧,我去找找他。”
徐秋白看着她的背影远去,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手里的肉馍已经吃完了,手上只剩下一层淡淡的油光。
*
裴文景正站在甲板上,虚靠着栏杆,吹着海风。
身下是无边无际的海,水天相接,一眼看不到尽头。与茫茫大海相比,这艘大船也不过是一片叶子一样渺小。与天地相比,人亦然如此。
沈苍玉曾说过,自己会晕船,裴文景还觉得她是骗子,一个生活在海岛上,经常出海的人怎么可能会晕船。
船在岸边停泊的时候,裴文景没有什么感觉,如今船一开动,随着海浪晃悠,他就隐约察觉到不妙了。
想吐。
呕。
他不应该质疑沈苍玉的话,他体会到她的感受了,原来晕船是这个感觉。裴文景觉得自己像被塞进了一个桶里,被人不停摇晃着,胃液翻涌,头晕脑胀,就连脑花都快被摇匀了。
房间里空气浑浊,即使开着窗,裴文景也觉得闷得慌,只有从船舱里出来,站在船头吹着海风,那种眩晕感才逐渐缓解。
他以前的体质很好,他基础打得扎实,内丹稳固,很少生病。没想到这一次受伤,他金丹受损,病来如山倒,仿佛要将他这些年欠下的病一并换回来。一旦他使用心法和内功,心脏就隐隐作疼。
他每日运气调息,但效果不显著,看来只能等到回昆仑以后再吃药好好调理一番。
他闭上眼时,脑子里的火又重新覆盖上来。原本激活太极道法以后,那片火海向外退去不少,但如今他受伤了,那些火又趁虚而入,卷土重新,将空间压榨到仅容立足的大小。
一切又要重新开始。
只是他如今继承了道法,不再像以前一样漫无目的地走着,他有了方向,就像溺水的人找到了最后一根绳索。
在昆仑,每一个长老的道法不同,他们的思想和追求也各不相同。
掌门身上有昆仑仙主的血脉,他修道法·万器归心,求的是人器合一,修到最后,人化作兵器,兵器化作人,两者相融,他想走的,是昆仑仙主的道路。
不同道法背后的神仙性格不同,有的神仙会将自己的神力继承给她所有的弟子,例如天香娘娘。
有的道法背后的神仙早就不见踪影,只能靠弟子们自己领悟道法,例如逍遥游。
有的道法背后是数之不尽的神仙,就像一个大家庭,例如问苍生。
而昆仑仙主之下的万器归心,继承有且只会传给一个继承人,得之则成,获得仙人遗蜕,羽化登仙。
只靠继承而不用修心就能成为仙人,那可太简单了,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想争得这个一步飞升的机会。
只可惜几百年过去了,昆仑仙主了无音讯,始终没有选择新的继承人。
当年,昆仑掌门不断研究剑法,让自己的剑法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就是想要博得昆仑仙主青睐,继承万器归心。可惜,时到今日他都没有成功。
掌门在昆仑山上待了几十年,始终没有选择别的道法,他就想一条路走到黑,想要靠着诚心打动昆仑仙主。
可惜,有些时候,只靠真诚也没有用。
后来,掌门收了几个徒弟,他的徒弟也和他一样死心眼,一心只想获得万器归心。
或许是因为那条路开了头,若是不完完整整走下去,他们总觉得不甘心,若是半途放弃了,前半生所做的所有努力都付之一炬。
裴文景也不知道,他们是否有那么一刻后悔过。
裴文景三岁上山,昆仑仙主的界碑亮了,他听到了昆仑仙主的传信,仙主亲定他为万器归心的继承人。
但与此同时,他在界碑的炫光中,看到那些曾经疼爱自己的师兄师姐们对自己露出了憎恨又嫉妒的眼神,像是无数把刀将他的心脏刺穿。他有些害怕,转头看向收养他的掌门师父,意外地,在他脸上看到了同样的神情。
他藏得很好,但还是被裴文景看见了。
那时裴文景不懂万器归心到底是什么,但他隐约知道,如果获得了这个继承,那一切都会改变。于是他将界碑踢下了山,在众人惊讶的眼神中,跑了。
他想,只要断开了和昆仑仙主的联系,那他的师父、他的师兄师姐们就会重新待他如初吧。
只可惜,他们已经回不去了。
他当时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在三岁那年上了云顶天宫,靠近了界碑,在界碑里听到了昆仑仙主的声音。他想,要是昆仑仙主不在,那该多好。
他那时候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怀璧其罪”。
他发现,无论自己去到什么地方,都能听到道法背后的神仙向他发出邀请。他面上狂妄至极,告诉所有人,他要放弃所有的道法,一心追求心术,他要靠着心术走遍天下。
实际上,他是害怕,怕自己无论继承了哪个道法,都会和那道法之下的长老和弟子关系决裂。
如果继承道法意味着失去,那他希望,他可以继承一个无人继承的道法。
全天下,只他一个人。
①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埌之野——《庄子·应帝王》
②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庄子·天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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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道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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