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问再一次远赴海外仙山,这回她没再隐瞒自己的行踪,给江月见留了信,并且将那壶从明月奴手中取来的仙酿也留了下来。
她不能继续在这无尽的愧疚与迷茫中消磨生命,即便无法回到人间,即便曾允诺与她一起做游医的人不会再回来,在余下的时光里,她还是尽力使一身医术有用武之地。
边春山遥远偏僻,生长着繁茂的仙草灵植,也栖息着许多依赖这些仙草修炼、同样会受伤生病的先天灵兽。
素问寻了一处靠近水源、僻静安宁的山谷,亲手伐竹采石,搭建起一间小竹屋,屋前开辟出药圃,将以前从各处采集来的仙草幼苗小心移植进去。
然后,她开始了漫长的钻研——她要将自己所学写成一部能够为凡人所用的医经。仙医之所以可以起死人而肉白骨,不只是医术,更多是因为有仙草和法力加持。
可是凡人没有这些。
因此,素问计划将仙法的作用转化为针灸的穴位脉络以及施针方式的区别;将那些珍稀难寻的仙草神药,分析其药性药理,寻找凡间可以替代的草药,或是研究出能够提炼其有效成分的炼丹之法。
这是一条前人从未走过的路,没有先例可循,没有师长可问,医术又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技艺,素问要十分谨慎小心,只能靠着自己,一点点去摸索、尝试。
好在已经足够心无旁骛,素问并不觉得孤单,反而内心在一次次取得进展时感到了充足。她常常对着一种仙草枯坐数日,反复尝试验证其性味归经,记录下每一次细微的反应,偶然间一抬头时,才惊觉数月时光一闪而逝。
这便是仙人的好处了,不知疲倦、不畏寒暑,凡人终其一生都无法完成的事,仙人却有漫长的岁月可以救过补阙。
不过也并不仅仅只是付出时间,随着书册记载越来越厚,素问受的伤也越来越多——有时是因为误食了有毒的植株,尚来不及解毒,便疼得在山谷里翻滚,冷汗淋漓,几欲昏厥,有一回甚至险些现出原形;有时则是为了获取某些灵兽角沫,她不得不冒险深入它们的巢穴,仙界灵兽虽多数未开灵智,却本能地守护着自己的领地与所有物。素问曾被守护朱果的凶禽利爪抓伤过肩背,也曾被暴怒的山魈掷出带着灵力的石块砸中额角,鲜血模糊了视线。
但她从未退缩,每一次受伤,都成了她完善医经中“外伤急救”篇目的宝贵经验。
小屋门前笔画密密麻麻记下的日夜更替只为记录药用周期,再无年月的概念,除了江月见来访的日子,素问渐渐想不起今夕何夕。
在一次被毒昏过去整整三日后,素问浑身冰凉地醒过来,发现窗外下雨了。
仙界甘霖并不瓢泼,淅淅沥沥地占满天地,将花草都笼在烟幕之中,如山水画一般成了檐下一枝杏花的底色。
素问恍惚间仿佛回到了春雨绵绵的桐庐,精神忽然就好了几分。她在窗下案前摊开云帛,将自己解析后的仙草药性毒理分别与人间草药对应,又在一旁修正了先前写下的剂量对比,待一切记录妥当,素问重新翻阅这一目,发现制成护心丹的药材只差最后一味,是最重要却也最难取得的一味——蠪蚳角。
蠪蚳是上古神兽,“状如彘而有角,其音如号”,大荒时期便已经活动在昆吾山中,血肉有安神奇效。后来众神离开人间,神兽灵植随之升入仙界,蠪蚳亦在其列。因仙人并不会受噩梦困扰,也不需要护心丹,蠪蚳倒渐渐隐没了名气,遁入山野之中安然生活。素问也是在下凡之前准备丹药时才想起蠪蚳角,四处打听了许久方得了一只角。
那位送角的仙子曾经提过一句,说在仙界极北的玄辅山误入蠪蚳洞穴,不得已大战了一场,折了蠪蚳一只角才将它制服,否则根本无法脱身。
至于其他,素问则一无所知了。不过她清楚自己不擅长斗法,并不打算直接去玄辅山取角,而是待身体恢复了一些,先动身回了仙都。
只是这一次没有那么好的运气,没有仙人手中恰好有蠪蚳角。
素问一连找了数月,一无所获,好在她没将希望全部寄托在别人身上,在找角的同时,她也到处翻阅典籍,发现依照自己的法力,也不是没有取角的方法——蠪蚳生育的时候,角会自动脱落,待幼崽断奶时才会重新生长,而蠪蚳的生育周期也是有迹可循的,将近百年一次,会恰好赶在五星连珠的时候诞下孩子。
星官阁给出的下一次五星连珠时间,恰在三个月后。
玄辅山在仙界极北之地,边春山则位于东南方,路上恐怕还要花费月余的时间,素问当即回到边春山,带足了丹药和法器,又一一安顿好仙草灵芝,便不多耽搁,直接出发前往玄辅山蹲守。
仙界北地树木比南方更高,山中峡谷更有遮天蔽日之势,但蠪蚳喜阳,素问便往山巅去寻,盘桓了七八日,便在一处高崖上找到了蠪蚳的脚印。
素问小心地将脚悬在脚印上方比了比,发现竟然比自己大了三倍有余,如此推算,脚印的主人恐怕足有两三长高。
灵兽的危险程度不能完全用体型来判断,但庞大的身躯外加灵技傍身,也不容易对付。素问心中大致有了判断,便隐去身形气息,飞到旁边高树的树杈上等待。
入夜之后,圆月高悬,山崖沐于月辉之中,一片清明。不知过了多久,树叶忽然发出轻微的震颤,素问闭目静听,发现自己的身后有重物靠近。她回头看去,很快便看到两头蠪蚳缓缓靠近,一头体型与她想得差不多,腹部隆起,头上的角根部已然出现了缝隙;另一只蠪蚳体型则更大一些,想来是雌雄之分。蠪蚳的皮肉很厚实,好在周身环绕的灵力不多,素问稍稍放心。
蠪蚳一边走一边发出宛若人号哭的声音,让素问有些不舒服,她闭了听觉,只垂头看着蠪蚳路过高树继续往前,自己则在树枝间跳跃,直来到断崖边才停下。雄蠪蚳抖了抖毛,抬头冲着圆月大声号了几声,便见崖外虚空出现了一条门缝,蠪蚳用角一顶,“门”当真开启,露出里间石壁洞穴来。
素问大感惊奇,没想到蠪蚳竟然有此能力,若不是今日恰巧遇见,恐怕寻遍了整个山也找不到蠪蚳。
往后几日,素问发现雄蠪蚳每日晨间出门觅食,晚间回到洞穴,陪伴侣吃完食物后,便一道出门散步,倒很像一对人间寻常夫妻,十分恩爱。
时间很快来到五星连珠那一日,素问在这些天做足了观察,见雄蠪蚳开始屯食物,提前一日便遁入洞穴之中等待。果然等到生产那日,雄蠪蚳不再外出,只守着时时哭号的雌蠪蚳。到下半夜,幼崽顺利诞出,雌蠪蚳旧角脱落,头顶生出淡粉嫩角来。
素问趁着夫妻俩忙碌,悄悄顺走了角,然后重新回到壁上,静待雄蠪蚳开门出去。在等待的间隙,素问发现雌蠪蚳舔舐幼崽时,头顶常常拱到幼崽肚皮,好在新角又小又软,碰到了也像是按摩。素问这才明白,原来雌蠪蚳生产脱角是为了保护孩子,可是它也因此失去了一个自保的利器,实在是让人感到敬佩。
雄蠪蚳不去舔幼崽,只看顾着妻子。
素问掐指算着,大约过了五日,雌蠪蚳恢复了不少,洞中食物不大够了,雄蠪蚳终于打开了门。素问刚准备跟着离开,却在门开的一刹那看到一条黑影冲了进来。雄蠪蚳本来可以回身挡住,却因素问跟得太近,在后退的时候被无形的墙阻了片刻。
黑影冲着幼崽而去。
所有的因果瞬间闪过脑海,素问立刻飞身后退,数根金针带着灵气飞出,打在偷袭者身上,却纷纷被坚硬的鳞甲弹开,好在有一根入了它的眼,到底让它痛得偏了头,没能得逞。
素问和偷袭者双双现身,对方竟是一条一人粗的玄蛇!
雄蠪蚳哪管得了那么多,大号一声冲了过来,利齿去咬玄蛇,尾巴则朝着素问呼啸而去。
洞穴忽然变得逼仄,素问勉强飞跃躲避,还未落地,又与玄蛇冰冷的竖瞳对上了眼。玄蛇大约是恨素问不但坏自己好事,还伤了它一只眼,对着素问张开巨口,露出毒牙,一股毒雾瞬间喷涌而出,笼罩过来!
素问仓促间来不及闪避,只能先护住心脉,不等下一步动作,她与玄蛇忽然腾空,洞穴蓦然凭空消失,他们俩竟悬在了断崖边,脚下是万丈深渊。
玄蛇忽然眼露恐惧。
素问惊觉不妙,停顿只在一瞬间,下一刻,雄蠪蚳出现在上方,一股强大威压从头顶袭来,素问护身被破,玄蛇毒气瞬间侵入她的经脉,她只觉得法力如同被冰封般凝滞不畅,甚至来不及抓住什么,便在威压之下与玄蛇一同极速落向崖底。
怪道玄蛇害怕,想必这是蠪蚳对付它的常见手段了,这样摔下去,便是大罗金仙也保不住完整之躯,素问想不出还能如何自救。
要是真的死在这里……那也算是死得其所,只希望江月见发现后,记得去边春山的竹居将自己已完成的半册《灵素经》带走。
素问这样想着,落入了月光无法照到的黑暗之处,闭上了眼。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白光如闪电一般撕裂夜幕,剑光自高空疾射而下,下一瞬,一只手猛地抓住了素问的手腕,雄蠪蚳的威压瞬间消失,下坠之势缓然止住。
素问不可置信地睁开眼,惊魂未定地抬头望去。
只见一位白衣剑仙脚踏飞剑,一手紧紧拉着她,一手提剑翻转,便见剑光如同扇骨一般铺呈而出,纵横交错,与雄蠪蚳尖牙利爪碰撞出金石交击之声,灵气震荡,将周围的雾气都驱散开来。
“砰”声在下方响起,玄蛇被炸成了血雾,雄蠪蚳亦节节摆脱,在素问重新回到月光下的瞬间,雄蠪蚳呜咽着躲回了洞穴。
危机消散,天地恢复了静谧,那一声喃喃道出的“灵枢”就变得有些无法忽视了。
白衣剑仙回头看去,发现救下的人不知何时昏了过去,纤薄的身影仿若无主的纸鸢一般,似乎随时都会飞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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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青冥渌水(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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