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渊飞升的霞光彻底消散于九天之上,静心崖重归往日的孤寂,只是那残留的浩瀚仙灵之气,依旧无声地涤荡着崖上的寒意,仿佛某种温暖的余韵,短暂地照亮了这方冰冷天地。
玄尘独立崖边,望着莫渊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袖中指尖上,似乎还残留着方才扶起那孩子(如今已是仙人之尊)时,触及的、与自身截然不同的温暖仙蕴。心中百感交集,欣慰、空落、释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孤寂交织翻涌,最终又被他强行压下,眸底恢复成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只是那寒水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然不同。
青垣自阴影中步出,目光从九天收回,落在玄尘那过分平静的侧脸上,幽绿的竖瞳微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计较。
莫渊的成功飞升,无疑是一步超出他预计的棋。那小子临行前那番话,那毫不掩饰的维护与承诺,更像是一根刺,扎得他极为不悦。这意味着,他“豢养”小道长的计划,出现了变数。
必须加快步伐了。
他踱步上前,并未像往常那般直接贴近,而是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声音慵懒,却抛出了一个让玄尘无法拒绝的饵:
“那小子的仙路倒是铺得顺畅。如今闲杂人等已去,小道长,你我之间那笔糊涂账,是否该好好算一算了?”他顿了顿,观察着玄尘细微的反应,继续道,“譬如……那场大火之前,你我究竟在何处见过?那所谓的‘约定’,又到底是什么?”
玄尘身形微不可察地一僵。青垣的话,精准地戳中了他心底最深的疑惑。前世之谜,如同鬼魅,日夜萦绕。莫渊已登仙路,他自身的“蛇道”却仿佛走到了迷雾深处,前路不明,后路已断。解开过往的执念,在此刻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烈。
他缓缓转过身,对上青垣那双深邃莫测的竖瞳,声音冷澈:“妖君又想玩什么把戏?”
“把戏?”青垣挑眉,似笑非笑,“本君若是想玩把戏,何必等到今日?不过是觉得,总让你这般糊里糊涂地恨着,未免……太也无趣。”他语气轻描淡写,却巧妙地将“恨”字点出,仿佛玄尘的抗拒皆源于误解。
“更何况,”他上前一步,气息逼近,带着冰冷的压迫感,“你难道就真不想知道,在你舍了金丹救我之前,我们之间……究竟有何渊源?值得你如此?”
玄尘抿紧薄唇,冰封的眼底波澜涌动。沉默,即是默认。
青垣唇角勾起一抹得逞的弧度,他知道,鱼已上钩。
“既然都想弄明白,那就别像两块石头似的整日杵在这冷冰冰的崖顶。”他语气忽然一转,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提议,“凡间有处地方,名唤‘三生栈’。传闻其地有异宝,能映照往来魂魄碎片,虽模糊不全,但或许……能窥得一二前尘旧影。”
他看向玄尘,发出邀请:“可愿随本君,去走这一遭?”
这不是命令,却比命令更难以拒绝。探寻真相的渴望,以及对自身命运的不甘,最终压过了警惕与疏离。
玄尘沉默良久,终是极轻地颔首。
三生栈并非凡俗客栈,而是一处位于人妖两界交界模糊地带的奇异秘境。其地终年弥漫着灰白色的雾气,时光流速与外界迥异,常有痴男怨女或寻根究底之辈来此,试图窥探前世今生,却大多失望而归。
青垣与玄尘二人,一妖一道,气息迥异,却一同踏入这片迷雾之地,引得雾中诸多窥探的神识纷纷退避。
栈内设施古朴奇异,堂中悬有一面巨大的、水波般流转的灰扑扑的石镜,据传便是那能映照魂影的“三生石镜”。
青垣看似随意地要了一间临窗的静室,窗外是流淌不息的迷蒙雾河。他并未急着去堂前照镜,反而变戏法似的取出一套精致的茶具,慢条斯理地烹起茶来。茶叶并非凡品,而是散发着幽冷清香的灵植,茶水呈淡淡的琥珀色,灵气氤氲。
“此地雾气惑心,饮杯‘静魂茶’,稳固心神,再看那石镜不迟。”他将一盏茶推至玄尘面前,动作自然,仿佛只是友人间的寻常小憩,而非各怀目的的探寻。
玄尘看着那杯灵气盎然的茶水,又看看对面那姿态慵懒、仿佛真的只是来此品茶的蛇妖,心中戒备未消,却依言端起茶盏。指尖传来的温度恰到好处,茶香清冷,确实有宁神之效。他垂眸轻啜一口,清冽的茶汤滑入喉间,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宁。
两人对坐饮茶,一时无话。窗外雾河无声流淌,室内只有茶水轻漾的微响。这种近乎“平和”的相处,于他们而言,陌生得诡异。
放下茶盏,青垣才似漫不经心道:“那石镜映照之物,支离破碎,真伪难辨,不必尽信。不过……或许能提供些许线索。”他起身,“去看看?”
玄尘默然跟上。
堂中三生石镜前并无他人。镜面如水,灰蒙蒙一片,并无倒影。
青垣站在镜前,幽绿的竖瞳望向镜面,镜中却依旧空无一物——他修为太高,魂魄凝练,这石镜根本映照不出他的前世。
玄尘迟疑片刻,缓步上前。当他站定,目光落向镜面时,那灰蒙蒙的镜面忽然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荡漾起层层涟漪!
模糊的光影开始汇聚!
依旧是那片冲天的幽蓝火海,但视角似乎有所不同!不再是置身火海,而是……潜伏于远处的阴影之中!一个穿着玄都观道袍、却用特殊法门隐藏了气息的年轻道士,正死死盯着火海中心那痛苦翻滚的巨大蛇影,眼神复杂无比——并非单纯的怜悯,而是混合着焦急、决绝,以及一种……仿佛等待了许久终于等到时机般的锐利!
紧接着,画面碎裂,又重组。是更久远的、更加模糊的片段……似乎是一片混沌的星空,一条细小青蛇缠绕在一只修长的手指上,那手指的主人气息温暖而强大,却看不清面容,只有一个温和带笑的声音隐约回荡:“……待你……便来……寻我……”
画面闪烁极快,模糊不清,却足以让玄尘心神剧震!
那潜伏的身影……那等待的眼神……那混沌星空中的承诺……
与他之前零碎的预感隐隐契合!
就在他心神激荡,试图看清更多时,镜中画面猛地一阵混乱扭曲,仿佛受到了极强的干扰,最终砰然碎裂,重新化为一片灰蒙!
玄尘猛地后退一步,脸色苍白,呼吸急促。
“看到了什么?”青垣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
玄尘猛地转头看他,眼神锐利如刀,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任何伪装的痕迹:“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
青垣摊手,竖瞳中是一片坦然的……无辜?“本君若记得,何必费劲带你來此看这破烂镜子?”他语气甚至有些抱怨,“看来你这前世,秘密不少啊。又是潜伏,又是等待的……倒像是有备而去?”
他的话,看似无心,却像是一把钥匙,进一步撬开了玄尘心中的疑虑。
难道……前世的自己,救下青垣,真的并非偶然?而是一场……计划好的相遇?那所谓的“约定”,又究竟是什么?
迷雾似乎散开些许,露出的却是更令人心惊的真相。
离开三生栈时,玄尘心事重重,对青垣的警惕虽未完全消除,但那层坚冰般的隔阂,却因这共同的探寻和目标,而悄然融化了一丝。至少,在追寻真相这件事上,他们似乎暂时站在了同一阵线。
归途之中,青垣并未借机靠近,反而保持着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沉默。
直至回到静心崖,踏入那熟悉的清冷之地,青垣才在玄尘即将步入静室前,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喂,小道长。”
玄尘脚步一顿,并未回头。
青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褪去了平日里的戏谑慵懒,竟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认真的意味:
“无论前世如何,是算计也好,是承诺也罢……”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那场大火里,你不顾一切冲进来拉住我的手……那一刻。”
“是真的。”
话音落下,他也不等玄尘回应,身影便如青烟般消散在原地。
玄尘独自站在静室门口,背影僵硬。
许久,他才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掌心。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日幻境中,紧握住另一只手的触感——冰冷,滑腻,却带着一丝绝境中不肯放手的决绝。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崖顶冰凉的空气。
隔阂仍在,猜疑未消。但有些东西,终究是在无人察觉的细微之处,悄然改变了。
探寻,才刚刚开始。
自三生栈归来后,玄尘并未停止对前世之谜的探寻。只是方式不再如最初那般急切焦躁,反而沉静下来,如同打磨璞玉,于细微处感知,于静默中回溯。
他不再刻意寻求惊天动地的记忆场景,而是放任心神沉浸在那身日益精纯却也与他愈发紧密的妖力之中。青垣的本源之力,如同最古老的载体,无声地记录着跨越时光的碎片。当他彻底放下抗拒,尝试以包容甚至接纳的心态去引导、去感知时,那些曾被忽略的、细微的共鸣,便如同沉入水底的星光,渐渐浮现。
于一次深沉的定境中,他“看”得更清晰了些——并非轰轰烈烈的救赎,而是一些更早的、平淡却温暖的片段。
·一片氤氲着灵气的仙家药圃,一个身着朴素道袍、眉眼温和的年轻道人,但那并非后来火海中的模样,似乎更早一世,正小心翼翼地为一株蔫头耷脑的青色灵草浇灌晨露。那灵草形态奇异,叶片蜷曲,隐隐透着一丝微弱的妖气,却被他以自身温和的道元细心滋养。
· ……
·道人对着那渐渐恢复生机的灵草低声絮语,带着笑意:“小家伙,顽皮闯入禁地受了罚,可知错了?好好修行,将来化了形,莫要再淘气……”
· ……
·画面跳转,似是多年后。那株灵草已不见,道人于山涧边打坐,一条通体碧翠、额间一点金纹的小青蛇悄无声息地游近,小心翼翼地、试探般地将一枚沾染着纯净灵气的野果放在道人身边,然后迅速游走,躲在不远处的草丛后,探出小脑袋偷偷望着。
·道人睁开眼,看到那枚野果,微微一怔,随即失笑,目光温和地看向那藏匿之处,轻声叹道:“……原来是你这小东西。灵果我收了,日后……好好修行。”
这些片段模糊而短暂,却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宁静而温暖的基调。没有阴谋,没有大火,没有生死相搏,只有一种跨越物种的、细微而绵长的陪伴与善意。
玄尘缓缓睁开眼,静室清冷,他的心却仿佛被那久远的、微不足道的温暖短暂地熨帖了一下。
原来……在更早的更早,他们的相遇,并非始于灾难与救赎,而是始于一方无意间的庇护与另一方笨拙而执着的……报恩之心?
那场大火中的舍身相救,那跨越轮回的寻找与纠缠,其根源,或许并非多么复杂深刻的阴谋,而是源于一颗最简单纯粹的、想要“回报”与“守护”的心。只是后来被阴谋利用,被时光扭曲,才变成了如今这般偏执复杂的模样。
真相或许就是如此简单,却又如此……沉重。
他依旧无法记起所有细节,但拼图的主要部分已然清晰。那份横亘在心头的、因未知而产生的巨大隔阂与抗拒,悄然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着了然、释然与淡淡怅惘的情绪。
他对青垣,似乎再也无法理直气壮地全盘否定与憎恶。
再次面对青垣时,玄尘周身那层尖冰般的寒意,明显缓和了许多。虽依旧沉默清冷,却不再是最初那种带着尖锐敌意的排斥。
青垣何等敏锐,几乎立刻便察觉到了这种变化。
他依旧会不请自来,依旧会用那慵懒戏谑的语调说话,甚至依旧会时不时做出些逾越的亲密举动。但玄尘的反应已截然不同。
不再是激烈的呵斥与挥开,而是微微蹙眉,侧身避开,或者干脆用一道冰冷的屏障隔开,语气虽淡,却没了那份你死我活的戾气:“妖君请自重。”
甚至有一次,青垣故意将一杯凝着寒露、据说是某处极寒秘境特产的花蜜推到玄尘面前,语气夸张地说着如何难得,如何滋补,本君都舍不得喝什么的。
若在以往,玄尘定会看也不看直接拂开。
但那次,他沉默地看了那杯氤氲着奇异寒香的花蜜片刻,竟真的端起来,浅浅尝了一口。随即放下,评价依旧简洁冰冷:“尚可。”
仅仅两个字,却让青垣愣在原地,幽绿的竖瞳微微睁大,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不可思议的景象,随即,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璀璨的光彩自他眼底深处迸发出来,唇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那笑容真实得甚至带上了一丝……傻气?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具,此后更是变本加厉,时不时便寻来些稀奇古怪、却明显花了心思的“小玩意”或灵物,塞给玄尘。
有时是一枚能自发聚集月华、助益修炼的冷玉;有时是一本记载着某种失传上古冰系神通的残卷;甚至有一次,他不知从何处弄来一株通体剔透如冰晶、散发着纯净寒气的灵植幼苗,强行种在了静心崖的角落,美其名曰“改善一下你这光秃秃的破崖头风景”。
玄尘对此,多是无奈。他会看着那株与静心崖格格不入、却顽强生长着的冰晶灵植,眉头微蹙,最终却也只是默许了它的存在。对于青垣塞过来的东西,他依旧很少使用,却也不再直接丢弃,只是淡淡收下,搁置一旁。
这种默许与包容,仿佛是一种无声的鼓励,让青垣愈发得寸进尺。他待在静心崖的时间越来越长,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有时甚至只是懒洋洋地靠在一边,看着玄尘打坐修炼,或者指导偶尔前来请益的观中晚辈,便能耗上一整天。
他不再总是言语带刺,反而时常会就一些修炼上的问题,尤其是关于冰系法则或妖力运转的关窍,与玄尘探讨几句。他的见解往往刁钻老辣,直指核心,于玄尘而言,确实颇有助益。
两人之间,渐渐形成一种诡异却平衡的相处模式。
依旧非友,隔阂未完全消除,猜疑也未尽数散去。但那段被拼凑出的、源于善意的古老前缘,如同一条细微却坚韧的丝线,悄然缠绕在两人之间,将原本剑拔弩张的关系,拉向了一种更为复杂、却也更为……接近的状态。
仿佛冰封的河面下,终于有暖流开始悄然涌动。虽然缓慢,却切实地改变着一切。
这一日,青垣又不知从何处归来,袖中揣着一壶据说是用万年雪魄之心酿造的灵酒,兴致勃勃地非要玄尘尝一口。
玄尘被他缠得无法,只得接过那触手冰凉的玉壶,迟疑片刻,就着壶口浅酌了一口。酒液极寒,入喉却化作一股奇异的暖流,散入四肢百骸,竟让他常年冰冷的身子都感到一丝熨帖。
看着他微微讶异的神情,青垣得意地挑眉,就着他方才喝过的壶口,也仰头灌了一大口,然后咂咂嘴,笑道:“如何?本君找来的东西,总是不差的吧?”
玄尘看着他自然无比的动作,目光在那壶口停留了一瞬,终是没说什么,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将目光转向崖外翻涌的云海。
夕阳的余晖将云海染上金边,也落在并肩立于崖边的两人身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冰冷依旧,妖异依旧。却莫名地,少了许多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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