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分明是在耍她。
卧薪尝胆这句话本来就是岑语冰说给夏斯年听的,现如今夏斯年又故意拿这句话来问她,哪里是真心想让她注?分明就是存心在拿她消遣,耍她罢了!
岑语冰拿毛笔的手在纸上顿了一下,抬眼看向夏斯年,只见此人正歪坐在榻上,猩红的袍子有几处堆叠,一只手搭着膝盖,正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
香炉袅袅,岑语冰却迟迟没有落笔,抱着兔子的夏璇玑探出脑袋询问道:“宜臻,如何了?”
岑语冰冷蜜色的眼珠一动,默默然地看了夏璇玑片刻,才终于开始在纸上写字,很快就写完了,夏璇玑抱着兔子快走几步过来,就着纸上的字念出来:“十年生聚,十年教训。[1]”
岑语冰的衣袖缓缓垂下去,手指藏着里面轻轻地捏了捏。
“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夏璇玑低着头又痴痴地念了一遍,原本流溢在脸上的愉悦神采渐渐地消失了,眼睛里的光也黯淡了下去。
岑语冰静静地看着她,眼中有深意。
察觉到情况不对劲的夏斯年立即从榻上跳了下来,用眼神示意岑语冰跟自己过来。
两个人走到流苏帘子后面,夏斯年长得比岑语冰高一些,靠近她站着的时候会让人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迫。
“为什么偏偏要写这句话?”夏斯年压低声音问道。
岑语冰反问:“这句话不好吗?”
“含沙射影,好什么?”夏斯年看了一眼帘子外面垂头丧气的夏璇玑,眉头紧皱了起来。
“这我倒不明白了。”岑语冰说。
夏斯年冷笑一声:“天让你长了颗七窍玲珑心,全拿来跟我虚与委蛇了,是么?”
岑语冰不卑不亢:“承蒙同知抬举。”
夏斯年盯着人,语气变得有些严厉:“你再受我抬举些,怕不是要欺天?”
“我哪敢?”岑语冰轻声说,“同知别动气了。”
始作俑者,竟然还有脸劝人家别动气?夏斯年瞪了岑语冰一眼,又转头望向帘子外面的夏璇玑——
“十年生聚,十年教训”说的是越国战败后,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养民强军,积蓄力量,最终灭了吴国一雪前耻的故事。三年前大楚败于倭寇,致使海川百姓遭屠,民生倒悬,岑语冰当着夏璇玑的面写这样的话,不是在含沙射影夏璇玑身为大楚天子却没有像勾践那样为海川洗刷屈辱,还能是什么?
盐州血洗的案子三年都没结。
杀了邵定棠的凶手至今没有找到,三法司给了个倭寇刺杀的说法,但是到底是哪个倭寇刺杀的没人能说明白。
这是一笔巨大的糊涂账。
所有人都在得过且过。
夏斯年早该知道,岑语冰在神都忍辱蛰伏三年,从来都不是为了做什么折桂的蟾宫客,她是从海川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野幽魂,她是来向大楚朝廷要账的!
**
谢府收到了崔兰陵派人送来的名帖,要请岑语冰去鹿崖山春猎,岑语冰收下了帖子。崔兰陵同样还请了夏斯年,但是她们关系亲近,所以用不着发名帖,碰在一起的时候口头说几句就完了。
天黑之后,夏斯年下了锦衣卫里的差事就换掉了飞鱼服,头发解了梳成一根四股的大辫子,和同样换了常服的崔兰陵在神都的夜市里闲逛。
本朝没有宵禁,所以夜市繁荣,百姓们吃好了晚饭都爱来夜市里闲玩,又或者也出来摆摊卖货,不过赚些小钱,混口饭吃。
此时夜市里桃灯千盏,攘来熙往,仿佛金山压地。夏斯年陪着崔兰陵迈进了一间金灿灿的首饰铺,掌柜的见是贵客,连忙亲自将她们引入雅间,又是斟茶点香,又是吩咐伙计把近来新制的首饰一件不落地全都拿过来供崔兰陵挑选。
崔兰陵纤长的手指在盛满金银珠玉的匣子里挑挑拣拣,几乎都不满意。她见夏斯年兴致索然,就问:“出来玩都不开心,在想什么呢?”
夏斯年说:“鹿崖山春猎,你去请岑语冰干什么?”
“我和她同朝为官,当然得交个朋友,春猎是个好机会。”崔兰陵怪道,“何况她也收了我的名帖,应了这个约,你怎么反倒不高兴了?”
“她不是来官场里交朋友的。”夏斯年斩钉截铁地说。不论是现在岑语冰在文华殿侍读,还是将来她从翰林院被调到六部,甚至是三法司,夏斯年可以肯定她都不是来和朝廷里的人和光同尘的。
那场一派和气的鹿鸣宴不过是她做给神都里所有人看的伪装,她的真面目永远是一汪海川的血。
“朱雀,”崔兰陵叫夏斯年的小名,笑道:“没白费你办了三年锦衣卫的差事,这是盯上人家了?”
夏斯年并不说话,而是托着茶钟,喝了一口香茶。
这就是要死盯着人家了。崔兰陵心中一哂,适时地转移话题,说:“过几天上鹿崖山,我多带个人,还要劳烦你叫那些听记的锦衣卫别吓着她。”
夏斯年问:“是谁?”
“一位画师。”崔兰陵说。
最后崔兰陵看中了一只白玉镯子,付完钱,她亲自看着伙计拿上等的红绸子将玉镯包好,又小心翼翼地装进香楠木匣子里才算完。
从首饰铺子里出来到大街上,夏斯年要往王府里去,和崔兰陵不是一路的。她骑上了小旗给她备好的马,扭头目光越过一片拥挤的夜市人潮,便看见在那桃灯簇簇的稍远处,崔兰陵正骑马紧立在一辆系着彩绦的马车边上,上半身略微弯俯,侧脸笑对着车窗帘子里面,本就长得风流的眼角眉梢此刻飘满春风得意。片刻后,从那茜色帘子里缓缓伸出来一截莹润如酥的藕臂,取走了崔兰陵手上的白玉镯子。
**
春光澹然怡人,神都城郊外的鹿崖山上万物复苏,草木葳蕤。山里面成百上千的飞禽走兽都把肉给吃肥了,就等着人来打猎。这天天刚亮,晨光熹微,一大堆轻装快靴的世家子弟就背着弓箭浩浩荡荡地往山上来了。
这场春猎要不是崔兰陵做东,恐怕还见不到这么多人,只因为她这个人不仅品貌风流,而且爱交朋友,又出手大方,所以在都中的名声和人情都很好,她发名帖邀约打猎,大家都愿意给她面子,其中更不乏有对她趋之若鹜者。
锦衣卫指挥使陈紫楼比大队人马更早到猎场。鹿崖山长在天子脚下,世家子弟们在这里打猎游玩,不论是为了保护他们的安全还是监视他们的行动,都得有天子的人来看着,因此按规矩陈紫楼得放一队锦衣卫在这里当眼睛。
夏斯年作为锦衣卫同知,指挥使的副手,今早也跟着陈紫楼一起过来了。到了营地先点卯,一共三十个锦衣卫,个个精悍,且每个人都配着一把火铳。这些锦衣卫会被分散放在猎场的各处,万一遇到世家子弟被野兽反扑的情况,锦衣卫就会用火铳杀掉野兽。
陈紫楼负责把锦衣卫带到猎场,和夏斯年交接完人和火铳,看了腰牌,她就要回城了,后面的事情都由夏斯年这个同知负责指挥和统领。夏斯年拿刀鞘拨弄着锦衣卫打回来的许多野货,问就要走了的陈紫楼:“带几只回去?”
陈紫楼往腰上挂绣春刀,随意看了一眼地上堆着的野鸡野兔野獐子等东西,说:“不必了。”
“给留在城里的那帮锦衣卫带回去尝尝新鲜,今儿春猎他们憋在那里肯定不痛快。”夏斯年说,她这几年和陈紫楼的关系倒是比以前缓和了不少,甚至颇有些同袍情谊。
陈紫楼觉得夏斯年说得有理,就让一个锦衣卫去那堆野货里拿一些。锦衣卫拿回来之后,陈紫楼本来已经骑上马要走了,但是不知道忽然想到了什么,她又转回来仔细看了看锦衣卫手里提着的各种野物,问道:“有没有鹿肉?”
锦衣卫转头往营地里面看了半晌,回答说:“还没宰呢。”
陈紫楼从腰上抽出一把锋利的小刀,抛给马下的锦衣卫,说:“去割一块里脊肉,再跟太监要些冰块一起带回去。”
锦衣卫应声跑去了。
夏斯年骑着马迎上了从山下上来的大队人马,在无数面迎风招展的彩旗下面,崔兰陵骑马打头过来,隔着一段距离,朗朗然地叫了夏斯年一声“令闻”,马跑到跟前后又笑着说:“天没亮就跑上来了吧?吃过东西了么?”
“野兔子都打了一堆了,你说呢?”夏斯年笑道,余光瞥到后面的人堆里,岑语冰静静地骑在马上,身边被围了好几个言笑晏晏的年轻公子哥。
“好,看来竟是我们来迟了,这就上去!”崔兰陵用力抽响马鞭,乌泱泱一群人也抽起马鞭,撼山震岳的动静,无数的马蹄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埃,林子里的鸟全都被惊飞出天际,不计其数的人和马冲进了猎场之中。
[1]《左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鹿肉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