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喜烛烧得比别处更亮，金丝蟠龙绕柱而上，吐出灼人的光焰。熏香浓得发腻，混着酒气与脂粉味，沉甸甸压在人呼吸上。
谢明灼端坐榻边，龙凤盖头遮蔽视线，只能看见自己交叠的双手——丹蔻染得猩红，像刚掐过谁的喉咙。
殿外喧哗鼎沸，贺喜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她听见父亲谢远朗笑着应酬，听见群臣谄媚的祝词，听见姜景宸温和得体的答谢。
一切都完美得像排演过无数次的大戏。
“殿下，”喜娘小声提醒，“该揭盖头了。”
脚步声渐近，金秤杆挑开红绸的刹那，谢明灼抬起眼。烛光刺得她眯了眯眼，正好看见姜景宸来不及收起的一丝倦色。
“娘娘真乃天人之姿。”喜娘夸张地赞叹，宫人们跪倒一片。
姜景宸挥手屏退众人。殿门合拢的声响像判官落下的惊堂木。
他斟了合卺酒递来，指尖稳稳当当：“委屈你了。”
谢明灼接过酒盏，目光扫过他腰间玉佩——那是她及笄时赠予姜雪霁的，如今竟系在他身上。
酒液泼辣入喉，她笑出声：“陛下说什么委屈？臣妾得偿所愿，欢喜得很。”
姜景宸眸色微沉：“明灼，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那该如何？”她起身走到烛台边，指甲掐断一截烛芯，“像寻常夫妻那般举案齐眉？还是像陛下与萧璟那般惺惺相惜？”
烛火噼啪炸响，映亮她眼底冰封的焰。
姜景宸静静看着她：“你恨朕。”
“臣妾不敢。”她转身时裙裾绽开血浪，“只是想起今日也是靖王大喜，不知陛下赐婚时，可想过令妹是否情愿？”
空气骤然凝固。更漏滴答声格外刺耳。
“雪霁嫁与萧璟，是好归宿。”姜景宸声音冷下来，“总比困在深宫任人欺凌强。”
谢明灼猛地攥紧袖口。那里藏着一块碎瓷片——是方才交杯酒时从姜雪霁赠她的那只瓷杯上掰下的。
“陛下说得是。”她忽然笑起来，指尖抚过床榻上早生贵子的纹样，“就像臣妾嫁与陛下，也是天大的福分。”
她一步步走近，香气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只是陛下可知，昨夜有人往臣妾膳食里下毒？”
姜景宸瞳孔微缩：“谁？”
“谁知道呢？”她俯身拾起落地的盖头，金线刺着鸾凤和鸣的图样，“或许是看不得谢家女儿当皇后的人，或许是……陛下某些好弟弟的安排。”
盖头被扔进火盆，轰地燃起蓝焰。姜景宸盯着那簇火，脸色在明暗中变幻。
“朕会查清。”他终于开口，“东宫之内，无人能动你。”
谢明灼嗤笑：“就像当年无人能动昭阳公主的生母？”
这句话像匕首捅破假象。姜景宸猛地起身，龙纹袖摆带翻酒盏：“谢明灼！”
“臣妾在。”她仰头看他，丹凤眼里淬着冰，“陛下放心，臣妾既坐了这位置，就会坐稳。那些魑魅魍魉……”
指尖瓷片划过床柱，留下深深白痕：“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别想好过。”
更鼓敲过三响，远处隐约传来靖王府方向的鞭炮声，像另一个世界的余音。
姜景宸忽然叹了口气：“你与雪霁，其实很像。”
谢明灼指尖一颤，瓷片割破皮肤，血珠滚落锦被。
“都像困兽，”他轻声道，“只不过她选择沉默，你选择撕咬。”
殿外忽然传来急报声：“陛下！北境军情——”
姜景宸立即转身，走出两步又停住：“今日起你便是皇后，有些事……好自为之。”
殿门开合，吞没他离去的身影。谢明灼独自站在满室猩红中，看烛泪一层层堆积。
她走到妆台前，拆下满头珠翠。金步摇，玉搔头，九凤冠……一件件扔进火盆，烧出刺鼻的焦糊味。
最后剩下腕间玉镯——与姜雪霁一模一样的那个。指尖抚过内侧刻字：灼霁同春。
瓷片抵上镯身，用力划下去。玉石摩擦发出刺耳声响，刻痕深可见骨。
“娘娘！”李嬷嬷冲进来跪地痛哭，“您这是何苦……”
谢明灼看着镜中披头散发的自己，忽然道：“嬷嬷，我今日好看吗？”
“好看！娘娘是天下最美的新娘子！”
“那为什么……”她声音轻得像呓语，“他看我的眼神，像看一把刀？”
李嬷嬷抱住她双腿，老泪纵横：“小姐，咱们忍忍……忍过去就好了……”
窗外传来四更梆子。谢明灼推开老嬷嬷，走到窗边推开支摘窗。
寒风裹着雪沫涌入，吹散满室甜腻。东宫墙高，看不见靖王府的灯火，唯有北境方向乌云压顶，像酝酿着暴风雪。
“忍？”她轻笑一声，指尖血珠滴在窗棂上，“嬷嬷，你说此刻雪霁在做什么？”
老嬷嬷不敢答话。
“她一定也没睡。”谢明灼望着漆黑的天幕，“就像那年我们偷溜去废苑看流星，冻得手脚冰凉，还笑着说要一起活到一百岁。”
血在窗台上积成小小一洼。她忽然将染血的手指按在唇上，尝到铁锈味。
“去吧。”她转身，又变回那个凌厉的皇后，“告诉父亲，我要三个人——今日下毒者，重阳宴散谣者，还有当年冷宫纵火者。”
李嬷嬷骇然抬头：“娘娘，这些陈年旧事……”
“去。”谢明灼眼底泛起血丝，“本宫倒要看看，是谁先熬不过这个冬天。”
老嬷嬷连滚爬爬地退下。殿门合拢刹那，谢明灼猛地抽出发间金簪——那是姜雪霁及笄时她亲手簪上的。
簪尖刺破掌心，血浸透绷带，疼得人清醒。
她走到书案前，摊开明黄绢帛。朱笔蘸血，一笔一画写下第一道懿旨：
查，东宫旧案，一应人犯，即刻锁拿。
写罢掷笔，看墨血淋漓晕开，像雪地落梅。
远处传来五更鼓响。天要亮了。
她对着铜镜慢慢绾发，将金簪重新簪好，遮住所有伤痕。
“姜雪霁，”她对着镜中人轻笑，“你看，我学会你的忍了。”
镜中映出窗外曙光，惨白如吊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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