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衍醒来时,发现自己瘫在了床上,层层叠叠的厚重帐子,“望”透殿堂的脊兽,透过云层,原本的三重天消失殆尽……
并非不在。
只是三千芥子看不到三重天。
在众神眼中,罪神元衍经历了一遭从天上九天玄雷轰个焦脆,到坠落地府冥河淬个粉碎,本该从此随风而逝。
谁能知晓,竟教他落入了三千芥子。
三千芥子,随时随刻都在变化,三重天上忌讳不可言的七情六欲在这里随处可见。天书奇谈称这些七情六欲是业,若是缠身越多,便如一叶障目,再也不见真相,更别谈从这里出去了。
神仙最怕碰这个。若要说天上那个神仙碰得最多,要属月老了。
要么是划上一小块,作为历劫场景,要么就是练自己的本子,若是后者,就不必划了,随意扔进去,若是好本子,自动被纳入历劫场所。
至于三千芥子,谁都不敢多看上一眼。
包括月老。
元衍一直很倒霉。不然也不会在一堆新神眼皮子底下又是被轰又是被浸,简直就丢尽了上古神邸的脸面。
原本以为死就死了。
与天同寿的一座山,早就该尘归尘土归土了,至于那些新神跳脸上了,他也觉得眼睛一闭腿一蹬,关他屁事。
现在关他事了。
月老的本子,真的很怪。
元衍记得有一次,月老送来了一些本子,一口一个老祖宗叫着,下巴尖上长长白白的山羊胡子,脸上一边一坨腮红,又显脸嫩又显老,说是什么让他看看打发时间。
元衍没看几眼就去洗眼睛了。
真的很怪。
现在甫一睁开眼,两腿瘫了。
命理对于上古神邸来说,就像是打有神识时就拥有的天赋。
元衍略微想一想,就得知了这个身体的一生。
可悲的一生。
他叹了一口气。
并不是为这个身体,而是为自己,还不如死了算了。
元衍都不用看了,最平常的风吹草动,都能给他反馈信息。
他那好徒弟正在十三魔窟杀得痛快。
算了还是看一眼吧。
十三魔窟连绵一片布在困厄崖边,白衣青年悬浮在海面上,面向崖壁,白衣染血,眉间的火焰纹章犹如活了一般,显得越发的鲜红滚烫。
四溢的魔气之中,断手断脚的魔族失去了理智蜂拥而上,犹如乌云压城。
但青年只是微微一笑,犹如春风拂面,然而刀一横挥,气浪若奔,横斩过去,魔族覆灭十之有九。
元衍活了这么多年,见到的天上地上许多自诩正义之士,杀人弑神时总是讲究个干净优雅,最好能有观赏性。
元衍被淬那回,就见着不少小神仙又是捂嘴又是惊呼,效果算是三重天刑罚最好的一次。
这徒弟弄得场景很是血腥,效果很不尽如正义之士的意见。
元衍掏掏耳朵,喽啰嗓子都快喊劈了,一连声的:
“报!珩生连破十三魔窟!!”
“报!魔王归降……”
……甚至还来不及报了。
珩生垂眼看着脚边的魔王,连嘴角那笑意都敛尽了,不笑时便好似寒潭浸了千年的玉,叫人胆颤心惊。
他歪了歪头,原本横握的刀,挽了个刀花,握着刀把垂直刺入魔背脊处。
太快了。
那魔王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剖开,青年的手很稳,一半就是一半,原来成为魔王了也会流这么多的血。
珩生像是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一样,那笑意又漫上眼眸,怜悯又疯狂:“不止如此,你还会死哦。”
他抬起眼眸,笑吟吟地看着虚空:“你们……”
与元衍视线对了个正着。
那笑意扩散开来,疯狂又甜蜜。
“你醒啦。”
“师尊,我把这儿打扫干净就过来了,你等等我,马上!”
元衍:“……”
倒也不必。
于是元衍耳边一声比一声着急:
“珩生绞杀……”
……
“十三魔王尽数绞杀!”
“什么?!”
就连最爱装样子的正义之士都坐不住了,拍案而起,祭出法器。
只见战场上,青年负手而站,那柄凶刃如入无人之境,所到之处,哀鸿遍野。
顷刻之间,困厄崖下海面上残肢漂浮,血色浸染之下,竟如血海一般。
入眼一片血腥,竟也分不出哪一块是魔王的。
太……
刀回手上,青年还使了个清洁术法,利刃归鞘,整个人犹如簇新一般,若是细究之下,还有点温润如玉的意思。
他抬脚,皂白靴子落下时,脚边甚至泛起涟漪,竟是怕弄脏鞋子,凌空而行。
珩生笑意微敛,偏头颔首,右掌摊开,法阵符文亮起。
转瞬间,就出现在寝殿之中。
重重帷幕之后,瘫在床上的,是他最爱也最恨的师尊。
珩生甫一出现,元衍就被他身上浓重的业给熏到了。
上古时常闻,后来那群小神仙来了,很是寡淡,再闻到竟有些不习惯,他抬袖掩了掩鼻子。
帷幕外的好徒弟跪下来,恭恭敬敬磕上几个头:“珩儿叩见师尊。”
元衍摆摆手。
他却依旧是不起,仍拿额头抵着毯子:“弟子身上浊气,冲撞了师尊,弟子错了。”
元衍给气笑了,要是你味儿撞到我了,你就惶恐至此,那原身那加料的药,凭白淋雨受冻,岂不是够你小子下地狱好几层了。
装什么大头蒜呢?
“起来吧。”虽如此,他仍是道:“你最近出去那么久,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珩生起身,抬手撩起一层层帷幕,走到元衍榻前,眉眼弯弯:“未曾出什么事情,只是清理些杂碎罢了。”
抬手一挥,那哗哗往里灌风的窗子关上了。
又一挥,柜子里的缎面被子给元衍盖上了。
是暖和了不少。
但是你手望我下三路奔是什么意思?
元衍抓住珩生的手:“不若你再找些杂碎去。”
珩生一笑:“珩儿本非想要轻薄师尊,只是这躺久了难免会生褥疮……”
这小子长得原本温润儒雅,经眉间纹饰一衬,妖异得很。
但再妖异……
元衍额头青筋蹦了蹦,握住他的手,又施了几分力:“你要不要听你自己在说些什么?”
珩生眨眨眼,很是委屈:“师尊,我是真的担心。”
元衍看着他,不妙,好像还真是真心的。山从来没碰见过这种情况。
月老的本子,果真是童叟无欺的怪。
元衍咳了咳,将他的手扔出去。
珩生没说什么,瘪了瘪嘴,巴巴地把他看着。
元衍:“听闻童子说,魔窟连破,你知晓么?”
问完一抬眼,就见那好徒弟抿了抿嘴唇,眼睛闪闪的,要是有尾巴都抡出风了。
不是,这是什么值得夸赞的事情吗?
元衍忽视:“听闻下手之人心狠手辣……”
算了,这么说他可能听不懂。
“你要知道,惩恶扬善激浊扬清是好事,可做过头了就会引人注目……”
珩生笑道:“师尊,珩儿本来就是做这个的。”
杀人如麻本来就是珩儿该做的。
珩儿是……
元衍哑然。
三千芥子,浮世沉浮。
太多人了,太多爱恨情仇。
太多“本该如此”。
帷幕一层层撤下,又上了一层白纱帘,连风拂过都温柔。
珩生进进出出,像是被感动了又或者其他,专注地给他亲爱的师尊改善环境……
包括且不限于吃穿用度。
他熟练得让人怀疑,明明熟稔于心这屋子的破败,却时至如今才进行调整……
不过一想到,这是月老写坏了的本子,就不足为奇了。
元衍在想,如何破三千芥子。
人间有个东西叫解连环。
他闭上眼睛,心头已有了决策。
连环九解,世人多爱急智钻营,但他不爱。
他只想炸了这烦人的三千界。
哪管帆动风动,是他心烦。
山不会就任何人,任何事。
三千芥子,要炸,也是往核里炸。
也就是阵眼。
阵眼就是业缠身最多的那个人。
杀了那个人。
杀了那个缠业最多的人。
元衍蓦然睁大双眼,所有的命理尽数消失,原本微风晴空,突然间电闪雷鸣。
白纱帘被风撕扯着,豆大的雨珠在窗棂处乱弹,不一会儿就浸湿了一小块地方。
天机不可泄露。
他又没说出来,只是想一想。
原本以为上古神祇都快被遗忘了,没想到祂还记着。
真是难为祂了。
三千芥子崩溃,那么多的本子里养出的蛊跑出来了,会很头疼吧。
唰一声,窗子被关上。
火烛点燃,光映照在珩生脸上,犹如给玉上了一层暖黄的釉色,纤长的睫毛温顺地垂下。
元衍突生感慨,原来他这便宜徒弟,不笑不发疯的时候,才是最为漂亮的。
可珩生偏偏不如任何人的意,抬眸迎上元衍的眼睛,笑意盈盈:“师尊修为都没有了呢。”
元衍:“……”一点也不乖。
“真是……”
他走近,笑容璀璨,握住元衍的手,“……可惜啊。”
元衍挣了挣,没挣开,这下真是困在了这被珩生虐哽过去的壳子里了,沉重疲乏酸痛,还有毫无知觉的下肢。
果真是个倒霉的神。
想杀人,力有不逮,旁边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徒弟。
珩生拍了拍他的手:“师尊神力丢了,要想办法拿回来呢。”
就是说,不是语气词多一点会显乖的。
元衍冷冷道:“你会有这么好心?”
“我会啊。”珩生神采奕奕,将元衍的手塞回被子里,还拍了拍缎面被子,把被子给元衍盖严实了,一本正经地说,“我有一个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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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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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月老的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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