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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噩梦

云纵痕做了个梦,梦里自己只有四岁,惶恐不安躲在米缸,深怕被外面的怪物抓到。穿一身补丁道袍,腰后别一把蒲扇的小老头掀开盖,惊叹道:“哟,大惊喜,这儿还有活的呐。”

小老头可坏了,钳住他的腋下拎到面前,他越是挥舞短手短脚挣扎,越是龇牙咧嘴吓唬要吃掉他。

幸好他未来的师姐和师兄一左一右掐住师尊的脸颊,把他从糟老头子的手中救下:“为老不尊的玩意,别吓小孩!”

小老头不服气囔囔他们不尊师重道,随后蹲下来与云纵痕平视,问他愿不愿意跟他们走。成天不知乐呵个啥的师尊散步路过灾疫包围的死人村,牵起他的手把他带回宗门,在他之后老头又陆续捡回两个师弟三个师妹。

此后二十多年,清河宗既是他的师门,也是他的家。

眼前画面一眨眼切换到了问道室,云纵痕短暂脱离梦中身躯,悬于空中俯瞰。他不经想到,他已十年不曾梦见师尊了,对了,死人不会做梦。

“万物生灵,不分修士凡人牲畜草木,死后都三魂七魄分散,与他者重新组合排列成新的魂魄步入下一道轮回。”

师尊用蒲扇敲打他的脑袋,让他专心听课。小云纵痕揉了揉脑袋的包,不情不愿复述一遍,骄傲地仰起脸:“我知道嘛,全部魂魄都经历九世轮回且每一魂一魄都登至化神,第十世重聚再入修道就能成仙。”

“谁说如此理所应当的?路搭得再好,也得自己走啊,”师尊摸着胡子,长眉一凝:“无论仙修还是魔修,已数千年未有飞升之例了。”

“积攒九世因果,无论天赋还是气运都没得说吧?”小云纵痕掰着脚趾头,坐没坐相,忽然想到什么,问道:“徒儿听从仙都回来的师伯说,天恣门出了位天才,很符合您说的条件,他会是十世魂魄重聚的修士吗?”

“不好说,”师尊捏住小云纵痕的脸,揉揉搓搓,他说的是事实,还能一副很得意的模样,乐呵呵:“为师卦算得最差了。”

云纵痕心里默默想,确实。

画面一转再转,仍是那只枯瘦的手,指尖冰凉从脸颊划过,有什么顺着下颚滑落。

“别哭啊孩子。”

对不起,师尊,我太弱了。

“这不是你的错。”

师尊相信我无罪吗?

“可总要有人为一些事负责,和他本人的意愿无关。小云,你还太嫩啦。就那么想切除过去,与为师割席,再独自承担一切吗?你想都别想。”

师尊……我没有堕魔,那些人不是我杀的。

我在魔域熬不下去了。

好想回家,好想回家,好想回家。

啊,师尊来救徒儿了。

不要去。

不要去救我。

云纵痕惊醒时,天还没亮,心脏无规律乱跳。识海里的神魄却慢了半拍,黑色丝绒与白色丝绒交错纠缠,像两团松散的毛线团混到了一块。

黑色小人收回散开的灵力,将来自魂魄本源的神识一根根重新缠凝实,也不管白团能不能听见,自语道:“我梦见师尊硬要掺合进来,为了救我而死。”

“那个犟老头,这和他有甚关系?我堕魔前明明和师门切割了……是他硬要来的,来送死吗?”小人侧过身,弓起身子,一点一点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他当时在闭关,到底是谁走漏风声把不争气的徒弟闯祸的事捅到了他那里去?他本来明明还剩百余年元寿。”

抽噎声渐渐平复,云纵痕抓紧自己的肩膀,小声唾弃:“我不是合格的徒弟。”

纤细柔软的触须勾住颤抖的小指,云纵痕愣了愣,白色藻团不知不觉长大了一大圈,正整团往他怀中拱。

黑色小人敞开双臂丈量一番,发现已经没法完全抱住了,白色的神魂像被筷子夹起的汤圆,怎么抱都会漏一小坨肚儿。不过还是那么软乎乎,毛茸茸,手感很好。

他本来只想确认一番秦鹤归堕魔的情报是真是假,一不留神喂太多了,他自个儿还是残魂呢,差点儿被这家伙吃穷。

云纵痕想起凡间话本里头吸精气的妖精,暗骂了一声。

识海之外,云纵痕借秦鹤归的身体睁开眼睛,瘪瘪嘴:“贪心,再吃我就要散了。”

“够吃吗?客官要不再来点儿?”店小二见客人放下筷子,麻溜收走多余的盘子。

“够了,结账。”云纵痕抹了抹嘴,拍桌上排开一串铜板。

“对了,”他多给小二塞了些跑腿费,随意道:“你们这儿是不是前几年新来了位大夫?”

“啊,你是说李大夫?就说客官不像本地人,果然是冲李大夫来的啊。那你可得抓紧时间了,她那儿要提前排队,临时临头可约不上号。”

店小二埋头数钱,数完还想再客气两句,抬头已寻不到客人的身影。木窗子嘎吱摇晃,风中传来懒洋洋的夸赞:“知道啦,菜不错,下次再来你家啊。”

云纵痕一落地拔腿就跑,掀起尘土飞扬。吃饱饭舒服多了,那青椒炒肉可真香啊,要不是还有事要做,他真想再多吃两盘。

这才不是因为他嘴馋,都怪秦鹤归,害他消耗太多,一路上饿得慌。

穿过街道,拐进小巷子,不起眼的医馆落座尽头深处。不少病人在外堂排队,云纵痕不着痕迹混入其中,悄悄释放神识,挨个探查过去,全是凡人。

没想到门童还真没糊弄他,李怀安也彻底隐居了啊。

云纵痕的神识触到一道微弱的陌生神识立马收回,撩起眼皮望向出现楼梯拐角的人。

不认识。

那人抱臂侧倚扶把,下巴一扬,不太客气道:“道友当知师尊的规矩,不治修士。”

云纵痕早有准备,从袖中拿出一封密信晃了晃:“可你师尊自己找我来的。”

留风一勾指,那信封便落到他手中。字里行间灵力残留证明这封信确实是师尊所写。他毫不客气当面打开,一目十行,而后再次看向来人。

来者容貌寻常,并无传闻里的仙人之姿,不过一头银发颇为惹眼,他不太相信地确认道:“您真是秦仙长?”

“出门在外,多有不便。”

云纵痕微微笑,努力装作秦鹤归,指甲沿下颚线划开,揭起一角。

留风收起信,神识传音询问:“师尊,秦仙长来访。”

云纵痕垂眼敛去紧张的神色,那封信还真是秦鹤归的东西,他从乾坤袋里摸出来的。李怀安主动催他来看病,而且魂铃的痕迹可以看得出两人这些年也还有联系,总不会诓他。

他紧张就紧张在于,李怀安不像楚瑜,这家伙和秦鹤归很熟,可以算是挚友了。要是让她发现挚友被魔修夺舍,自己这缕残魂还能不能活就不得而知了。

哦,秦鹤归如今也入魔了。

她李怀安不会亲疏有别,厚此薄彼吧?

云纵痕胡思乱想,跟着留风走上楼梯。

李怀安还和以前在仙门时一样,喜欢将居所打造得干燥又温暖。琳琅满目的奇珍药材风干了挂在墙上,瓶瓶罐罐排了好几排货架。看似拥挤无秩序,却也恰到好处,并不会让人感到不适。

“肯来我这儿了?”

屏风后头传来懒懒散散的调子,李怀安瘫在安乐椅上,椅腿儿不太灵光,随她摇啊摇吱吱呀呀。

李怀安看都没看他一眼,接着呛道:“你秦鹤归好大的架子,请你来你不来,现在你想来便来,哪有这番道理?”

嗨,他怎么知道秦鹤归脑袋瓜想啥,但面上依旧保持云淡风轻的神态,口吻平淡道:“你这不还是给我留门了?”

吱吱呀呀声戛然而止。

坏了,好像学得不像。

里头静默一瞬,吊得人一颗心脏七上八下,这才缓缓道:“进来吧。”

云纵痕绕过屏风,方才没骨头滩成一片的人有模有样坐到桌前,神情散漫。留风带上门,站到李怀安身侧,被肘子顶了一下腰窝:“你杵这儿作甚?出去坐诊。”

秉承敌不动我不动原则,云纵痕从坐下起就一句话也没说,下颚绷得紧紧的,脊椎也挺得老直。李怀安也不急,低头整理堆叠的袖口,窗外蝉鸣拉得老长。

“吱——吱吱——”

李怀安给稀客泡了杯茶,指尖操纵茶壶起落,不一会儿盛满热茶的杯子浮空平稳飘至面前。云纵痕伸手接下,李怀安的声音随之而至:“说吧,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哦,”云纵痕见可以谈正事,放下匆匆抿了一口的茶杯,如实道:“我想找你把经脉接牢固些。”

“我怎记得三五年前你还说不用接,反正也用不了多久了。”

目光交错,云纵痕忍住错开的冲动,淡笑道:“此一时彼一时。”

“啧,怎么,人还没杀光?”

这云纵痕哪知道,李怀安一招手,他只能老老实实伸过去架到脉诊上。

“我的伤……”

云纵痕好奇问一嘴,对上李怀安审视的目光,立马后悔。

方才虚搭手腕的二指骤然用力,按得本就没二两肉的地方深深凹陷下去,“逆天而为的伤,无药可医。”

一道强势的神识穿透表皮,云纵痕顿觉不对想逃。古怪的香料侵入鼻腔,身体瞬间动弹不得。另一只手撕拉扯下贴肤的面具,秦鹤归的脸完全暴露无遗。

这点儿香压制不了太久,不过李怀安可是八荒十六域最强的医修,无需硬闯三重门也能分辨来者究竟何人!

她没耐心陪眼前的躯壳兜圈子说废话,神识直探魂魄。

毫无异常。

怎么会?

“嘶,碧澜,你这是作甚?”

李怀安听见自己的道号,猛地抬头,不可置信打量眼前神魂无异的人:“凌诚,真是你?”

凌诚道人,秦鹤归不太习惯这种称呼,不过旧友没改口,他也顺着微笑点头:“嗯,自然是我。”

胸口生疼令他不自觉蹙眉,袖口掩唇咳嗽了两声。

李怀安眉梢松动,语气也没方才那么冷淡:“是你倒才真稀奇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寒暄近况,唯有被身体原主人一脚踹出识海踹离身体的云纵痕还没搞清楚状况,茫然地飘浮悬空,仿佛受到了排挤。

没了身躯,没了实感,脚都着不到地面,轻盈得好不习惯。

也幸好秦鹤归及时醒来,不然他就要被李怀安当成夺舍邪修原地消灭了——虽然他确实想过夺舍,可也没那么做啊。

要换邪修来,一进去就捏碎原住民的神魂,把识海改造成自个儿的了,哪还像他这么好心。不仅只是暂住,还交了赁金,把虚弱的房主都给喂活过来了呢。

云纵痕本来有些心虚,想到这一层也就理直气壮地把下巴搭在秦鹤归肩头,宛如昨晚躺一张床十年如一日的老伴,熟稔地说悄悄话:“秦鹤归,你醒啦?”

他现在变回残魂,李怀安看不见,秦鹤归恐怕也像之前那样看不到他。云纵痕并不指望他回答两句,却没想到秦鹤归平稳的声音通过神识传了过来:“嗯,察觉到有人入侵试探,就醒了。”

云纵痕脑袋倒过来凑到秦鹤归面前,张开五指晃了晃:“吓,你怎看得到我?”

“你都跑我识海安家了,我如何看不见?”秦鹤归听他心虚的笑声,继续道:“如今你我神魂暂时绑定。”

仔细看能看见一条纤细的透明神识从秦鹤归头顶延生出来,另一端系在云纵痕小指上。

他尝试解开,青烟状的神识散去,又悄无声息爬上脚踝,再解开,不知何时又绕上了脖子。

云纵痕折腾累了,反正缠着也没啥感觉,他就当没看到,支起耳朵听李怀安诊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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