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米恩低估了天气的变化,按理说3月尾的雪应该渐停,可是忽然席卷而来的狂乱暴风雪打乱了一切。
手臂受的伤看起来恶化了,他没有偷到足够的药物可以支撑治疗,尤其是还带伤游泳之后。
食物勉强还够两天的量,偷到的地图可以帮他找到下个村落,但是现在他迷失了方向。
连日的暴风雪令他头昏目眩,他在走,但他不知道他在何处,他去往何地。
双脚如入泥泞之地,每一步都被雪地拽住,不知是汗水凝结在脚底,还是雪水从靴子的缝隙钻进内里,他的脚如同在冰块上行走,在钉刺上前进。
鼻息呼出的热浪把上唇烫的火热。
不,是他的脸都在发烫,他知道自己发烧了。
手臂的伤口已经快要感觉不到,不如说是整个胳膊也快感觉不到了。
四肢百骸再也无力支撑他的意识,他扑倒在地上,他胡乱地挪动四肢想要站起来。
撑住地面的手臂传来剧痛,他从未感觉到如此深入骨髓的痛苦,就连之前被击中时都未觉有多痛苦。
然后他失去了所有力气,他明明不恐惧死亡,不恐惧疼痛。但是此刻,他有如害怕般伏倒在地上。
他有意志,但已无用。他现在又觉得他像人类了,人类才会如此脆弱。
多米恩的脸贴着雪地,身上渐渐铺上白色的雪花,他的头发被雪缀满,遮掩了其中斑驳的灰色,他现在是否已变成真正巫师的样貌呢?白发灰瞳。
如果他真的是巫师,那他一定不会就这么倒在这里。
据说巫师是可以驾驭风雪的存在,哦,那是小时候父母给他讲过的故事。
那个时候他以为自己是人类,周围的人也是这么认为……
在呼啸的北风中,他的眼皮慢慢耷拉,他的瞳孔微微扩大,往昔时光的掠影在其上浮现……
他闻到了松木燃烧的味道,火堆跳动的柴堆旁,他的母亲坐在躺椅上给他讲述着巫师的传说。
母亲温暖的手抚摸他的脸,粗糙带点老茧的手指在脸上摩擦。
那只手为他煮过肉粥,浆洗过衣服,然后,抚摸过他的头发。
“多米恩,你的头发变淡了一块。”妇人略带皱纹的脸浮现出一丝担忧,她淡蓝色的眼珠陷入沧桑的眼窝中。
她手下的卷曲黑色发丛中,多了一小块斑驳的灰色,然后头发的主人摇摇晃晃动起来。
“嗯,也许是前几日被掉下来的浆果染过了。”八岁的多米恩转过头来,嘴里啃着夹着果酱的面包。
他坐在矮凳上摇晃着双腿,啪嗒啪嗒拍动着地面。
“后面的故事呢?巫师们为什么不见了?我还想听呢,妈妈。”稚嫩的孩童声音问道。
“巫师们反叛了神,遭到了神的追杀,剩下的巫师不愿再参与世间纷争,他们在遥远彼方的无人之地,建造了白之城,从此生活在其中,不问世事。”
母亲讲完,这些故事也是她从奶奶那里听来的,这些怪异史诗之事,通常被代代以口相传至今。
“所以现在没有巫师了吗?”多米恩吃完了面包,把手伸进嘴巴里舔着沾上的果酱。
“不会,巫师们是人类之子,人类世界偶尔会有巫师之血的婴儿出生,所以巫师还会从人类世界诞生。”说着,母亲又往火堆添了一块木柴。
“那新出生的巫师也会去白之城吗?”
“不会的,他们不去。”
“那他们在哪里?”
母亲停下了,呆呆望着火堆,她似乎不想再回答这个问题。
在遥远过去,新诞生的巫师之血的婴儿会被巫师们接走,现在,拥有巫师之血的婴儿只是不详的象征,圣廷会接走他们。
多米恩好奇的眼睛望着母亲,脸颊上还泛微微烤出的红晕,他浅黑色的瞳孔照着火焰在其上跳跃,不似父亲苍黑色的瞳仁。
颜色好像又浅了一些,母亲扭过头,不愿再去想。
外面传来骚动声,远比风雪的呜咽声更大。
嗵!松木制成的大门被猛地推开,外面的风雪呼啸着灌进来。
“快躲起来!”高大的父亲拍着木门,宽阔的胸膛还在起伏,“伊萨洛公国打过来了!”
多米恩只记得自己被慌乱的母亲抱在怀中,地面晃动,火光闪烁,然后风雪拍打在脸上。
他在母亲身上什么没看清,耳边传入的是呼喊声,惨叫声,金属声,门打开的吱呀,咒骂的声音,撞击门框发出的声音。
多米恩的鼻子嗅到了柴垛和稻草的干冷气味。
母亲拨开稻草把地窖的小木门打开,先把多米恩抱了进去,地窖很小,也许可以够两个人藏身。
身后的门却怦然作响,多米恩听到父亲的声音,他在激烈喊叫着,仿佛在和什么人打斗着。
然后刀剑抽出的刺耳摩擦,门再次被狠狠踹动,外面的声音像魔鬼的吼叫:“这里还有!”
母亲抱紧多米恩,手抚摸着他的头发,在他耳边轻轻说道:“你先躲在这里,千万不要出声,等外面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才可以出来,明白吗?”
“妈妈,你去哪里?”多米恩拉住母亲的手,他的小手在微微发抖。
母亲凝视着他的脸,她的蓝色眼睛里只剩下温柔,
她的声音很轻:“多米恩,我们爱你。”
然后她的手离开了地窖,在他的头顶小心扣上了地窖门,
光线被关在了地窖之外。
多米恩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只能听到头顶稻草和木柴散落的声音,然后是母亲的脚步声。
大门碎裂的声音,钢叉滚落的声音,母亲的尖叫和男人的怒吼,只是它们向着门外渐渐远去。
所有的声音离多米恩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地板下的多米恩捂住嘴巴颤抖着,他的眼泪落进地窖深处的地面,落进了黑暗中。
黑暗,黑暗,只有风的的声音。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躲了多久,直到他的肚子再也忍受不了折磨,他推开了地窖的门。
柴屋的大门被劈烂了,空洞的门框在往里灌着风声,门框外的天空是亮着的,安静了,安全了。
他多希望外面什么也没有,他祈祷什么也没有。
他颤抖的身躯走出门外,门外什么都有,他也什么都失去了。
他见过很多尸体,但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很多尸体。
尸体,尸体,尸体……
扭曲模糊的世界旋转着,
又是一具尸体,
皮肤还是鲜活的颜色,眼睛却大大睁开着,深棕色的瞳孔看着多米恩,一动不动。
他的脸上留着惊恐的神色,嘴巴大张却再也不肯闭上。
多米恩面前的尸体是一具少年的,他脏乱的头发遮掩着头顶,从其上慢慢画下一道红色的血痕,然后是颧骨,滴落到身下的面包上。
然后他发现自己的手上举着石块,多米恩转头,石头上沾着血。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那个孤儿在和他抢夺面包,
他拾起那块沾着“果酱”的面包,狼吞虎咽。
尸体的眼睛看着多米恩,幻化出了他母亲的脸,蓝色的眼睛重合在上面,就这样看着他,安静地。
脸却开始如融化般流动,接着是父亲的脸,模糊的看不清的已经被打烂的牙床裸露出来,父亲的脸没有被打烂过,这是谁的被他打烂的脸也重合在上面。
战场上的尸体,同胞的,敌人的,趴着坐着仰着,它们的脸都看着他。它们空洞的腐烂的残缺的嘴巴一张一合,高呼着:“非人种,去死吧。”
他把头埋进仰躺于柴垛的**尸体上,那双蓝色的眼睛瞪着天空,他握着母亲的手痛哭着,“不要抛下我,不要。”
他知道自己要被抛弃了,他即将被世界抛弃。
他把手伸向灰白世界的边境,他想抓住这个世界。
“不要抛下我。”
他的手抓住了一把滚烫的雪,迷幻的乐章突然消散了,连同身边的风雪。
不,是雪停了。
多米恩睁大的双眼,看到了自己的手,紧紧伸向前方,松散的雪花还在从指缝漏下,顺着风变成沙子一般流动。
在倾泻的雪屑幕帘之中,他看到了一只雪色兔子的依稀薄影。
“汝所求为何?”濒死之际的幻影向他发问。
“你是谁?”他干涸的喉咙黏结在一起。
“巫师。”
“操……”这是他落入无边黑暗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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