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怨感受到了许久未有的轻松,那股沉重压抑,连呼吸都极为痛苦的感觉,仿佛从未有过。
他能够听到他胸腔内,那颗孱弱了许久的心脏,再次有力的跳动的声音。
砰砰砰!
在这声音下,他若有所感,与甄蓁含笑的眸子对上,在那双眼眸下,原本规律的心跳一下子乱了节奏,赵无怨缓缓露出一个虚弱但灿烂的笑。
在半个时辰前他的意识便渐渐苏醒了,只是做不出任何反应。
耳边断续传来的她的声音——冷静地分析他的病情,果决地应对官差,甚至……为了他与人对峙。
这都是他没见过的甄蓁,一个狡黠的、强大的、勇敢的鲜活的姑娘,也是他的——救命恩人。
沈宥廷双手环胸倚靠在门板上,看着赵无怨和甄蓁两人含笑对视,心里不知怎的有些发闷,他烦躁的把手搭在铁尺上,他贤弟醒了,这是好事啊。
高兴,他得高兴才对。
甄蓁发现赵无怨醒了,上前两步照旧先给赵无怨把脉,脉搏虽然依旧虚弱不能和常人相比,但比起之前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时候,已经好了太多。
待再恢复恢复,便可以准备第二阶段的治疗尝试修复脊椎,让上半身先恢复部分功能。
她高兴的把这个结果告诉赵无怨,看着赵无怨含笑的双眸,也跟着笑起来。
真好,赵无怨正在“活”过来。
沈宥廷看着流露着默契气氛的两人,知道这是好事他不该打扰,可嗓子突然就痒了起来,不咳不快。
他用力清了清嗓子:“咳!”
这一声打破了屋内的气氛。
赵无怨目光转向沈宥廷,笑意微敛,沉声道,“宥廷兄。”
“左明,”赵无怨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冷定,“构陷我妻,谋害官差,其罪当究。宥廷兄,此人便麻烦你带回县衙处置。”
高恒闻言,赶忙上前一步,主动请缨,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殷勤:“沈头儿,赵兄弟,这差事交给我老高!定让他把做过的腌臜事吐得干干净净!”
此刻的高恒,踹门时的横劲儿早已荡然无存。那暂得舒缓的头痛和眼前这“死而复生”的场面,让他彻底看清了这破茅屋里藏着怎样一位医术高超的“活菩萨”。
赵无怨将高恒这前倨后恭、急于卖好的转变看在眼里,心中了然。
这世间人情冷暖、利益往来,他早在侯府二十年看得透彻。
高恒的敬畏,七分源于甄蓁能治他病痛的能耐,三分才是对这突发状况的理亏。
他并不点破,只微微颔首,默认了高恒的提议。于他而言,谁去处置左明并不重要,结果才是关键。
高恒得到默许,心下更定,他看向甄蓁抱拳道:“恩人,方才高某多有冒犯,猪油蒙了心,您大人大量,别跟我这粗人一般见识。咱高某人在这里给您道歉了!”
“在广兴县这一亩三分地,咱说话还是有点分量的,您今后有什么要办的,直接招呼我老高。”
“我这病还得劳烦您施针,您看我什么时候方便再过来?”
态度极为恭敬,充斥着一种圆滑之感。
甄蓁对此只是淡然处之。
她并非没有察觉到高恒的态度变化,但于她而言,病患便是病患,动机如何并不在她首要考量之内,她只管治病救人。
她微微颔首,想到家中欠债,道:不必说今后如何,治病收钱,天经地义。你把这次的诊金付了,我自然会尽医者本分,治好你。”
高捕快一愣,没想到甄蓁会这么说,只是很快掩饰过去,连连点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一边说着一边从袖子里取出装着银子的荷包,把里面的二三十两银子全部倒出来,双手捧着交给甄蓁。
甄蓁并未看他那略显夸张的恭敬姿态,目光只在那堆银子上扫了一眼,便伸出两根手指,准确地从中拈出一块约十两的银子,动作干脆利落。
“你这病症乃沉疴痼疾,伤及根本,甚是凶险,”她语气平稳,像在陈述脉案,“此次施针用药,价值十两。”
说完,便将那十两银子收起,对其余看都不再看一眼。
高捕快下意识就想把剩下的银子全都推过去,口中道:“恩人尽管收下,下次的一并……”
“不必。”甄蓁抬手制止,话语简洁明了,“下次是下次的诊金。五日后再来,届时需五两。”
她的逻辑简单至极,一次诊治一次收费,既不需要预支,也不需要多贪。
高恒捧着剩下的银子,眼中闪过真正的困惑与不解。
若说这女子贪财,可她分明只取十两,多余一分不要;若说她不贪财,她却宁可不要他的承诺,只要这区区十两银钱。
他混迹市井官场多年,从未见过如此行事之人。
或许这便是高人?
高恒只能暗自如此寻思,试图理解这超乎他世故逻辑的行为。
赵无怨把这看在眼里,眼中流露出三分笑意。
高恒这样的世俗之人,斤斤计较于利益交换,人情投资,哪里懂得甄蓁的赤子之心?
在她眼中,恐怕治病收钱,便是世间最直白的道理,纯粹得容不下半分杂质。
这份近乎笨拙的直白与专注,在他这看尽人心冷暖之人眼中,却显得格外珍贵。
家徒四壁,不要说毛笔了,便是纸张也没有,甄蓁试图把药方背给高恒听,可看着尴尬微笑的高恒,甄蓁意识到并不是所有人都如同她一般,听一遍便能把药方背过。
她沉思一下,想到家中缺这少那生活确实不方便,也该去县城采买一番,便道,“明日我去县里,到时候再把药方送给你。”
高恒自是连连点头,再三道谢,才粗暴地拎起面如死灰、已被堵住嘴的左明,大步离去。
屋内剩下四人,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尴尬。
沈宥廷深吸一口气,走到床前,对着甄蓁郑重抱拳躬身:“弟妹,沈某办案鲁莽,险些铸成大错害了贤弟性命,冤枉了你,实在……无地自容,请你海涵!”
甄蓁侧身避过,语气平和:“沈捕快言重了。您也是职责所在,又因着是亲近之人,得知消息后乱了心神。”
“我该向您赔礼才是,方才情急之下,我对您二位用了药,手段过激,也请您勿要怪罪。”她说着,也弯腰还了一礼。
两个人客客气气道过歉,倒是平添了几分生疏与尴尬。
“哎哎哎,好了好了!”沈小六机灵地跳出来打圆场,他摸着肚子笑嘻嘻地说:“头儿,赵大哥,赵娘子,这眼看都晌午了,天大的事儿也得吃饭不是?误会说开了就好嘛!赵大哥醒了是大喜事啊!”
甄蓁从善如流,笑道:“小六捕快说的是。赵大哥醒来是一大幸事,赵大哥与沈捕快相逢也是一大幸事,左明被抓还是一大幸事,今日有这么多幸运的事,咱们必须吃一顿庆祝庆祝。”
“沈捕快,小沈捕快,赵大哥你们聊着,我去桂花婶子家买点肉回来。”
说完便转身离开,把空间留给三个男人。
赵无怨与沈宥廷许久未见,必定有许多话要说,正好也给他们兄弟二人留出空间。
待甄蓁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屋内的气氛沉静下来。
沈宥廷一把坐在床边,看着赵无怨苍白但已有生气的脸,长长叹了口气:“无怨,哥哥我……不是故意拖到现在才来看你。”
“得知你出事的消息,我本想立刻便来看你,”沈宥廷声音沉郁,带着几分愧意,“可县令大人却当即派了我一桩远差,连让来看你的时间都不给,要求我即刻出发,押送流放犯人前往闽南。这一来一回,便耗去了三个多月。”
他拳头不自觉握紧,指节有些发白:“待我赶回来,脚还没站稳,又被他用一桩棘手的旧案支开。直到左明这厮去县衙报案,状告弟妹谋害亲夫,我才惊觉不对,硬是拦下差事,趁机赶来红果村。”
“若说县令大人不是故意的,便是傻子都不相信。”沈宥廷语气笃定,带着压抑的怒气。
他深吸一口气,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左右警惕的看了看,沈小六早就被他支取外面望风,屋内只留他与赵无怨二人。
他声音颤抖,用气音道,“顺着县令这条线往上查,所有的蛛丝马迹,最终都指向了……京城,武威侯府。”
他说完,紧紧盯着赵无怨的脸,想从中捕捉到震惊、恐惧或是不敢置信。
然而,赵无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眼神都未曾波动一下,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个与己无关的名号,死寂得让人心慌。
良久,赵无怨才极轻地呵出一口气,那气息里带着一种冰冷的、了然的疲惫。
“不必再查了,宥廷兄。多谢你为我奔波劳心,此事……到此为止吧。”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比任何嘶吼都显得沉重。
他缓缓闭上眼。
脑海中掠过的,是侯府二十年来锦衣玉食的养育之恩,是侯爷严厉却也不乏关怀的教导,是那看似突如其来的“身世真相”被揭穿时的种种细节。
他以为,两人拨乱反正各自回到该有的位置上,便可以了。
他以为,那场“意外”的围杀,是真正的侯府公子所为。
他以为侯爷他的养父,还对他抱有一丝感情。
可如今看来,若没有侯爷的默许甚至首肯,县令何至于如此明显地阻拦沈宥廷?
侯爷——他的养父,终究是选择了保护亲生骨血的安宁前程,而将他这个占了二十年位置的“假货”,彻底抹去。
一股尖锐的悲凉猛地刺穿心脏,远比当初身中剧毒、筋骨尽断时更痛。
那二十年的父子情分,终究是镜花水月,抵不过血脉二字。
再睁开眼时,他眼底所有复杂的情绪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片沉寂的灰烬。
一身武功,还有这条差点丢掉的命,侯府的养育之恩,也算……还清了。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扇破旧的柴门,仿佛能穿透阻碍,看到那个正在为他、为这个家辛苦奔忙的纤细身影。
那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真实的温度。
“从今往后,”他轻声说道,“我便只是红果村的赵无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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