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中若隐若现的，是一具灰白的骷髅，它颤颤巍巍地支起自己的身体，黑色的雾气被快速地吸进骨头里，原先还泛着一点死气沉沉的灰色经过黑雾的洗礼后不但没有变得黯淡，反而更加洁白了。
顾众看着那具骷髅缓慢的移动，就像是还不熟悉这具身体一样，他缓慢的移动让顾众想起刚刚被他们夹在手背之中的笔，像是在熟悉这并不适合的“媒介”。
骷髅抬起头，黑黝黝的、头骨之间的那个本应该是眼睛的眼窝里甚么也没有，直直地对向站在餐厅边缘的他们。它在“看着”他们，哪怕那双眼窝里没有任何可以用来看的器官，但顾众就是知道，它在看着他们。
那种奇怪的、甚至不能称之为视线的感觉中并没有掺杂着恶意，只是单纯地，为了那一句“把他们留下”而开始行动。
“有说法吗？明劣。”
明劣的表情里面有点无奈、有点绝望，还有点事情全在他意料之中的平静跟一点……趣味？顾众不确定自己这样的解读对不对，明明现在的气氛危险又可怕，明劣脸上却还是那种闲适自然的表情。
“到这里为止，姑且还是我想象中的强度。”
明劣叹了口气，“……但也不能因为我说太无聊就这么对我啊。”
其他人很有默契地后退一步，留明劣在前面，“笔仙召唤仪式本身是一种聚魂阵，刚刚那阵黑色的雾气就是聚魂阵上的阴气，它将自己的媒介——陶瓷娃娃打碎，加上聚魂阵上的阴气，最终幻化成业力更高的骷髅……嗯，也不排除这具骷髅是新的媒介。”
他右手执着一张红心二，左手指尖轻轻服过扑克牌的牌面，像在变魔术一样，一把古旧的长剑就这么凭空出现，乔向阳跟顾众目瞪口呆，只有周舟神色微微一变，下意识往后退了一小步。
那把剑应该是由某种木头一体雕成——虽然顾众认不出来，但也能大致猜到是用来辟邪的桃木。剑柄的地方是深褐色，剑刃上过漆，颜色较浅、有斑驳纹路，剑的最上方刻有如意云纹，顾众不知道那叫甚么，但能从明劣将剑尖直指向骷髅后骷髅的停顿知道这一定是一把威力强大的武器。
明劣往桃木剑上贴了一张扑克牌，口中默念，“天地自然，秽炁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灵宝符命，普告九天……”
随着明劣的低声喃念，扑克牌逐渐化为灰烬，取而代之的是剑上泛起淡淡的光。
“……魔王束首，侍卫我轩。凶秽消散，道炁常存。急急如律令！”
一个收剑，挽了一个在顾众眼中看起来很厉害的剑花后横扫过去，骷髅的身体被拦腰折断，它发出低哑难听的嘶吼，“啊、啊啊……”
但这样显然不足以破坏它，骷髅的前肢撑起自己的上半身，一阵薄薄的黑雾出现，以一种扭曲的方式黏起自己断裂的横切面，骨头卡在一起，但骷髅仍然站了起来，扭曲又歪斜地奔向明劣，又被直直指着它的桃木剑逼得停在一处。
桃木剑的剑尖并不锋利，甚至可以说得上钝。但对非人的妖物而言，剑的锐利程度并不与威胁性成正比，刚刚明劣念出的“净天地神咒”让桃木剑的威力增强了许多，骷髅能感觉到接合的地方发着阵阵的疼痛——但它原来也是能感觉到痛的吗？
“值得吗？”
明劣看着停在原地，张牙舞爪却不敢前进的骷髅。它并不是视死如归的鬼怪，这样很好。
“让你……让你们变成这样的那个人，为了他，值得吗？”
“你原本可以安安稳稳地死去，这辈子未犯过太多错，也将前世的罪孽赎尽。来世即使不是天人道，也不会差到哪里。为了他，造杀业，染罪孽，即使不是魂飞魄散，若有来世也是三恶道的命，值得吗？”
它听不懂。
它是它们里面死得最惨烈的一个，死后不得安息，身体生生腐烂，剩下一具空荡荡的白骨。巨大的怨气让它成为它们之中最强的厉鬼，代价是失了大半的神智。不暴起的时候还能有点理智，现在甚么都没有，只记得阿生说的，要把他们都留下，只剩下……
只剩下，谁来着？
它不记得了。
骷髅张嘴，像是在哭，黑雾又出现了，黑雾慢慢包覆住骷髅，直到成为它的血肉，模糊的记忆成为鲜明的执念——
他的皮肉是坏掉的。一场火灾带走他的皮囊与听力，味觉被扭曲，甜的东西总能尝出苦味，**的食物有异常的香气，连视力都因面部皮肉的萎缩跟病变导致模糊，他反复植皮，但曾被烧灼的部位会在夜里反复疼痛，他几度绝望得快要自杀，被送进这里，终日面对洁白的墙。
一个青年会定时拜访，带柠檬糖，又酸又甜又苦，他说不喜欢，青年还是会给，说总要吃得出一点甜，才有勇气继续走下去。会苦也没关系。
他带他离开窄小的白房间，去看其他人，被/xing/侵之后有创伤后压力症候群的小女孩、有智能障碍的自闭症、因为失智被家人遗弃的奶奶……小小的地方装了各式各样的苦难。
它只记得这些，只能记得这些。
“值得吗？”
怎么会不值得呢？
骷髅看着眼前的桃木剑，漆黑的雾气在它身上凝成会融化的血肉，附在洁白的骨头上。它伸出手，碰到桃木剑的剑身时，黑色的血肉一块块地掉，落在地上变成一滩污泥再蒸发，那种痛像是它又一次回到火里。
它用尽全部力气，硬生生折断了那把剑。
骷髅——不，它现在已经不是骷髅了。面目全非的怪物看着眼前的道士，咧开的笑容弯到耳下。
“你……们……都……留……下！”
明劣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变得更深了，他看着眼前已然放弃轮回的怪物，蓝色的眼中波涛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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