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暑假,许家宁都跟着陈天英下地、卖菜、砍柴、喂猪。
夏天的太阳毒辣,天还没亮他们就得起,陈天英一边洗菜一边叮嘱许家宁准备好篮子和扁担。
许家宁个子还没长开,走不稳,竹篓一晃,黄瓜滚了一地,他弯腰去捡,没有喊人帮忙。
陈天英站着前面回头看了下他,“小心点,别摔了。”
他们挑着菜,从村里走到镇口集市,一走就是七八里,一双脚泡在破布鞋里,全是水泡。
第一天晚上,许家宁脱下鞋子,发现大拇指的皮都磨破了,陈天英看了一眼,说:“不碍事,明天垫块布。”
第二天,许家宁发现自己的鞋里被缝了一个鞋垫,是陈天英用旧衣角剪的,布边参差不齐,却正好贴合他的脚掌。
他把鞋穿上,一瘸一拐跟在娘身后,上山去砍柴,然后继续跟着娘去集市卖菜。
集市人声嘈杂,喇叭音和自行车的铃铛声混在一起。陈天英吆喝菜价,他就跟在一侧接着喊。有时天气闷热,青菜焉了,卖不出去,陈天英就蹲在摊后,背对着人群揉眼睛,说是被烟熏的。
有一回,他们菜还剩半筐,许家宁看着别人卖完收摊,捡出最好的几根黄瓜,跑到镇中门口,冲着下课的学生喊:“新鲜黄瓜,三分钱一根,吃了清热解毒。”
这间学校是他过几周就要来的重点高中,白墙红瓦,高高的围墙内传出琅琅书声,跟村里的破瓦教室简直不是一个世界。
几个从校门口出来的学生从他面前经过,被他的容貌所吸引,视线停留了一会后马上移开,许家宁抓紧再喊:“三分钱一根,黄瓜脆口清甜,今天现摘的!”
一个戴眼镜的男生停下脚步,掏出几个硬币,“来两根。”
“好。”许家宁把手伸进竹篓,挑了最大最直的两根递过去,作为第一个顾客的福利。
男生接过黄瓜,咬了一口,点头,“确实挺脆。”
他走的时候还留下一句:“你是卖黄瓜的?下学期小心点,教导主任不准校门口摆摊。”
许家宁回道:“我不是摆摊,我是学生。”他顿了顿,补了一句,“今年入学。”
“哦?高一新生?”男生挑眉,重新打量他,“我叫谢礼名,准高三,今天下晚自习。”
“我从城里来的,住校。”他说得有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许家宁手指扣住竹篓的边,语气依旧淡:“高三,要考大学了。”
谢礼名看他一眼,眼神不算傲气,也不是平视,“你刚刚说,你是今年高一的?”
“嗯。”
“也是市里?”
“不是。”许家宁直视对方的眼睛,“村里考进来的。”
谢礼名似笑非笑地“哦”了声,又咬了一口黄瓜,“剩下的我都要了。”
“这黄瓜还真不错,很脆很清甜。”他说着,把吃剩的蒂扔进垃圾桶,背起书包,“开学别太紧张,重点班可不好混。”
“你怎么知道我是重点班?”许家宁问。
谢礼名偏过头看了他一眼,唇角微挑:“我们班主任提过,说今年会有个从村里考进来的新生,成绩拔尖,放弃了去市里读书的机会来了这所学校,模样长得也不差,我猜应该就是你。”
“你知道我的名字?”
“没听老师说,但我猜你叫的名字,八成不难听。”谢礼名抬下巴指了指他的脸,“长这样,如果是个俗名就可惜了。”
许家宁懒得多解释,把篮子里的黄瓜打包给对方,报了个金额,比平时多了几毛钱。
谢礼名接过黄瓜,好奇地问:“所以你叫什么?”
“知道了又怎样?”
“不怎样。”谢礼名故意拖长了音,“下回见面喊得顺口点,村里来的话,该不会真的叫铁柱吧?怪不得老师不说你的名字了。”
许家宁看了他一眼,反问:“这个学校的人,都和你一样吗?”
说完,把竹篓往身侧挪了挪,十分戒备:“欢迎下次光临。”
谢礼名听出了对方的疏离,轻笑一声,走进了灯光下的街口,背影被路灯拉得老长。
许家宁站在原地,手心扣着那几枚还带着余温的硬币,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他将硬币收进口袋,提起竹篓,转身隐入人群。
陈天英正蹲在街角边,把剩下的青菜一根一根摆正,听到喊声,一抬头,就看见自家儿子跑得满头是汗。
“卖完了?”
“嗯!”许家宁喘着气,把攥得发热的几枚硬币放进她手心,声音里带着止不住的骄傲,“全卖了!县中门口,喊几嗓子就有人买了!还有人说我黄瓜脆,说很清甜!”
陈天英手指粗糙,全是厚厚的老茧,她捏着那几枚硬币看了一会,抬起手抹了把儿子的汗,开心地笑了。
“家宁真能干。”
“他们好像知道我。”许家宁坐在地上,用毛巾擦了擦汗,“下一次得换个地方卖了,省得麻烦。”
陈天英低头数着手里的硬币,回了一句:“谁认识你?镇上的人?”
“不是。”许家宁看着人群渐散的街口,声音压得很低:“是县中的学生。”
“可能见过你名字吧。”陈天英抬眼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把硬币收进布袋,“你不是考上重点班嘛。”
母子俩坐在街边,背靠着一堵刷得半掉皮的墙,一起喝着温水,吃了几口早上烙的饼。
夜风拂过,街灯昏黄,远处集市慢慢收摊,陈天英看着儿子脸上的汗痕,把他脑门上的碎发拨开,露出欣慰的表情。
“明年你再长高点,就能比你爹高。”
许家宁咬着干饼,把水壶往陈天英那边推了推,示意她多喝几口。
他知道,娘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比谁都盼着他长大、走出去,最好是走得越远越好,只要别像她一样,困在这一亩三分地里,一辈子抬不起头。
陈天英仰头喝了口水,忽然笑了一下,“到时候你别像你爹似的,开口就是‘女娃子读书没用’那一套,我听得都想扇他。”
“你姐和你哥要不是自己放弃读书,我肯定会咬咬牙助他们读书的。”
“我不学他。”许家宁抬起头,声音很坚定,“娘,我想学你。”
陈天英怔了一下,低头看他。
“你哪儿学我了?”
“娘,你很聪明,也很能干,是你撑起了我的半边天。”
许家宁还在啃饼,陈天英望着街对面那座县中学楼的影子,沉默了很久。
“家宁,你知道吗?”她开口,像是跟自己对话,“我小时候读书很聪明的。”
“那年,家里还算宽裕,爹爹教我认了不少字,冬天的时候我还缝了个布书包,一路小跑去上课。”陈天英说着说着笑了下,眼底却没光,“结果刚上三年级,山那边打仗,烧了咱家,地也没了,爹也没了,娘也上吊自杀了。”
“只剩下我和弟弟,没有人再提读书二字,弟弟后来也饿死了。”
陈天英说这话时,脸色平静得可怕。
“我当时只有十一岁。”她低头扯了扯裤脚上的破线,“捡野菜,偷人家地里的番薯,冬天就啃树皮,没死,也真是命大。”
“后来实在饿得不行了,我就遇到了你爹,他当时是个木头匠。”
“他给我一碗饭吃,我就跟了他。”
“那时候哪还敢挑,饿都饿死了。”陈天英笑了笑,眼角的细纹随着风晃了晃,“我不怕苦,就怕一辈子都翻不过来。”
她低下头,看了许家宁一眼,继续回忆:“我当年小学三年级拿着炭笔写字,写得比你哥那鬼画符还好看。”
陈天英低头看着自己满是老茧的手,指节处还有薄薄一层土没洗干净,时间过得太久了,自己已经不知道怎么拿笔写字了。
许家宁从没听陈天英说过这些,他问:“娘,那你还想读吗?”
陈天英愣了一下,然后笑笑,摸了摸许家宁的头:“娘现在不想了,娘想看你读。”
“你读下去,就当是,把咱俩的那份都读了。”
许家宁抬头盯着陈天英的脸,他觉得那不是释怀的笑容,是苦笑,是被生活逼的无处可逃的苦笑。
他的唇抿得很直,只在眼底留下一点暗色的涌动。
母子俩一路没说话,挑着空了的菜筐,顺着夜路往村里走。四下寂静,只有虫子在草丛里鸣叫的声音。
回到家,屋里黑漆漆的。陈天英摸黑找出火柴,点了一根,照亮了老屋斑驳的墙壁。
许国强和许成涛都已经睡了,许家宁蹑手蹑脚地脱了鞋,躺上床,摸了摸枕头底下那张薄薄的录取通知书,感受到它的存在后,才肯抱着被子安心睡去。
第二天天还没亮,陈天英就起了。她把锅里的稀饭热上,弯腰扎好裤脚,再把许家宁拍醒:“起来了,今天去南边集市,那边人多,先把黄瓜摘了。”
许家宁睁开眼,揉了揉眉心,嗓音带着清晨的低哑:“娘,现在几点了?”
“快四点半了,咱得赶早市,晚了就卖不出去价。”
陈天英一边说,一边把锅里热着的稀饭盛出来,舀了两碗,撒了点咸菜末。
屋外天还黑着,远处鸡都没叫,屋里传来许国强和许成涛的呼噜声。
母子俩坐在小板凳上,安静地喝着稀饭。
喝完后,陈天英擦了擦嘴,起身提着竹篮,“快点,趁露水重,黄瓜水嫩。”
许家宁应了一声,掀开门帘,一股早晨的潮气扑面而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了一眼天边那一线微亮的鱼肚白,心里想着:
等以后,他一定要让娘睡个懒觉。
到了地头,陈天英弯腰进了黄瓜地里,手脚利索地翻着藤子,挑最顺眼的摘。
“家宁,这根。”
许家宁应一声,赶紧伸手接过黄瓜,一根根放进竹篮里,小心翼翼地摆着,生怕压坏。
“娘。”
“嗯?”
“等我考上大学了,你一个人扛得动这些吗?要不和我一起搬进城里吧。”
“咋,还没考呢,心倒挺远。”
陈天英提着菜篮,朝许家宁挥了挥手,“得走了,不然没有好位置了。”
许家宁点了点头,把最后一根黄瓜轻轻放好,双手一提,两人一前一后往镇上走去。
山那头渐渐亮了,天边泛出鱼肚白,远远能看见镇上的屋檐轮廓。
许家宁扛着菜,一步一步往前走,这路他走了无数次,脚下的石子都磨得发亮。可他知道,总有一天,他要沿着这条路走出去。
他一定要走出这村。
不然,这条路,他们母子得走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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