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课的下课铃像一道赦令，打破了教室里那种因极致专注而凝固的空气。窃窃私语声如同退潮后重新涌上的细浪，瞬间弥漫开来。这一次，话题的中心毫无疑问是夏至。
几个坐在前排、性格外向的女生立刻围了过来，眼睛里闪烁着好奇与友善的光芒。
“夏至，你原来是哪个学校的呀？之前没听说过你要转来呢。”
“你数学也太厉害了吧！那道题我想了半天都没思路！”
“欢迎你啊，以后我们就是同学了！”
夏至放下粉笔末未干的手指，抬起头，脸上漾开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清澈的琥珀色瞳仁里映着同学们的脸庞。“谢谢，我原来在临海一中。以后请多指教。”她的声音温和有礼，回答得滴水不漏，但周身那层无形的、清冷的气场，让这份友善始终保持着一段微妙的距离。
她一边应对着，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瞥向身旁那个空了的座位。陈蝉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椅子被随意地推回桌下，桌面上只剩下一道阳光移动后留下的光斑，仿佛他从未出现过。这种来去如风、不留痕迹的方式，带着一种我行我素的傲慢，却奇异地贴合他给人的感觉。
下午的课程按部就班。历史老师温吞的讲述声里，夏至能清晰地听到窗外绵长不绝的蝉鸣，以及自己心里那点难以平复的、细微的波澜。那个挑衅又专注的眼神，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
直到最后一节自习课，距离放学还有半小时，后门被轻轻推开。陈蝉带着一身室外灼热的空气和淡淡的汗味溜了进来。他额前的黑发被汗水濡湿了几缕，紧贴着他饱满的额角，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眼神却依旧是那种事不关己的疏离。他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拉开椅子的动作幅度很大，金属腿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响，引得前排几个同学不满地回头，他却浑然未觉。
他坐下，一股清冽的、混合着阳光和极淡烟草味的气息瞬间弥散开来。然后，他做了一个让夏至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他将一罐冰镇过的橙子味汽水，“嗒”一声，随意地放在了夏至桌角的空白处。
铝罐上凝结着密密麻麻、冰凉沁人的水珠，迅速在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夏至握着笔的手指一顿，讶异地抬起头，看向他。
陈蝉却已经侧过了身，从裤兜里掏出纯黑色的耳机塞进耳朵，另一只手臂弯起垫在脑后，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般窝进椅子里，闭上了眼睛。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长长的睫毛阴影。他仿佛刚才那个举动只是无意间的顺手，或者，这罐汽水于他而言，与丢给路边流浪猫一根香肠并无区别，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无需回应的施舍，或者说，是某种形式的……认可？
夏至看着那罐汽水，冰凉的触感隔着空气似乎都能传递过来。她没有动，心里却掠过无数猜测。这是为课堂上的挑衅道歉？还是对她解题能力的某种……奖赏？抑或是，这位大少爷一时兴起的、打发无聊的新游戏？
放学的铃声终于响起，如同赛跑时的发令枪。陈蝉几乎是同步睁开眼，利落地摘下耳机，将桌洞里那个看起来依旧空瘪的书包甩上肩头，没看任何人，也没等任何人，第一个从后门晃了出去，身影迅速消失在走廊的人流里。
夏至不紧不慢地将习题册和课本收进书包。前桌那个叫林薇的活泼女生立刻转过身，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挽住她的手臂：“我的天，夏至！你今天简直太帅了！你上去写题的时候，我都紧张死了！还有陈蝉……他居然给你汽水！我跟他同班一年多了，都没见他对哪个女生这样过！他平时根本不理人的！”
夏至微微笑了笑，将桌上那罐已经不再冰凉的汽水拿起来，塞进书包侧袋。“可能他刚好买多了吧。”她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两人随着人流走出教学楼。夕阳将天地染成一片暖金色，暑热未消。林薇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班上的趣事，夏至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校门口。
那辆线条流畅、造型低趴的黑色保时捷911像一头蛰伏的猛兽，停在一片普通的家用车里显得格格不入。副驾驶的车窗降下一半，露出陈蝉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他指尖夹着手机，似乎在看什么，下颌线的弧度在夕阳下显得有些冷硬。
很快，赵烨和另外几个穿着价格不菲的潮牌、浑身散发着纨绔气息的男生笑着跑了过去，熟练地拉开车门挤了进去。引擎发出一声低沉而有力的咆哮，车子轻巧地甩头，汇入车流，瞬间消失在街角。
“喏，看到了吧？”林薇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混合着羡慕与疏离的语气，“那就是陈蝉的车。听说他家……特别特别有钱，是那个嘉信集团的！跟我们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他也真是厉害，天天这么玩，考试还永远是第一，真不知道脑子怎么长的。”
夏至平静地点了点头，夕阳在她长长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嗯，看出来了。”
她在校门口与林薇道别，独自走向不远处的公交车站。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空气里还弥漫着白日的燥热，但书包侧袋那罐汽水的形状，却清晰地烙印在她的感知里。
那个众星捧月、生活在云端之上的陈蝉，和身边这个只留下一罐意味不明汽水的空座位，形成了尖锐的对比，像一幅割裂的画卷。
她拿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停顿片刻，最终还是打开浏览器，输入了“陈蝉嘉信集团”几个字。
页面跳转，最先弹出的并非校园新闻，而是一条财经版的旧闻链接。标题赫然写着：“嘉信集团少东家陈蝉，低调斩获国际数学奥林匹克金牌”。配图是一张颁奖典礼上的照片，画面中央的少年，穿着中国队的红色队服，手里举着金灿灿的奖牌和奖杯，面对镜头，他的脸上没有狂喜，只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近乎淡漠的平静。文章内容简短，却字字千钧：嘉信集团，科技领域的巨无霸，市值数千亿；陈蝉，董事长陈景仁的独子……
夏至关掉了手机屏幕，屏幕暗下去，映出她自己有些失神的脸。
所以，不仅仅是年级第一。
不仅仅是逃课、打架、桀骜不驯。
他是陈蝉。
是活在财经新闻里，与她有着云泥之别的另一个世界的人。
那罐依旧放在她书包里的、已经变得温吞的橙子味汽水，此刻仿佛有了千斤重。她原本以为的，只是一场发生在校园这个公平坐标系里的学业较量，似乎从一开始，就建立在完全不对等的维度之上。
这场因母亲工作变动而突如其来的转学，因为这个叫陈蝉的同桌，正变得比她预想的，更加错综复杂，也更加……令人不安了。一种莫名的压力，伴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好奇，像藤蔓般悄然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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